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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應該追溯得更遠一點。

在石湖,只要提起一九三○年令人心悸的汪洋大水,活著逃脫那場災難的鄉民,都會念一聲佛,感謝菩薩保佑。

哦,在於而龍眼底下的石湖,頃刻間由綠變白,成了水天相接,無邊無際的大海。船隻可以一直駛到鵲山半坡的山神廟,三王莊成了魚蝦的宮殿。可怕的飢餓,恐怖的瘟疫,和殘酷的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像無情的鞭子,抽打著差不多已經奄奄一息的災民。

真是一場浩劫啊!那股禍水瘋狂地衝毀一切,破壞一切,而且久久地淹沒住這塊土地不能消退,可以想象那些受苦受難的人們,是怎樣熬過那在死亡威脅下的日日夜夜了。於而龍至今還記得:麇集在鵲山上那些嗷嗷待哺的饑民,伸出雙手,向蒼天禱告:“救救我們吧!老天爺!救救我們吧!”哀號聲、悲鳴聲、祈求聲,聽起來讓人膽戰心寒,毛骨悚然。有些上了年歲,深信不疑上蒼定會慈悲為懷的老人,就趴在地下,衝著老天,一個勁兒磕著響頭,有的頭皮碰出了鮮血,有的撞得昏厥過去。但是老天卻是以瓢潑大雨無盡無休地倒下來,加重人們的災難。

那時,於而龍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但在漁村,甚至剛剛懂事,就要挑起生活的重擔。船上無閒人,往往在母親乳汁還沒幹的時候,就會嚐到生活的辛酸。他也曾吞嚥過觀音土的,那該是他第一次領受到上帝的慈悲。不過,他要比鵲山上的饑民,命運稍強一些,因為他們有條船。而那些人——天哪!於而龍把眼睛閉上了,簡直慘不忍睹。他忘不了人們是怎樣擠在鵲山的洞穴裡,挖那種淺白色的黏土吃,又是怎樣排不出大便來,活活給折磨死的情景。那是一時半時斷不了氣的,然而人總是有著強烈的求生慾望,儘管活得那麼痛苦,那麼勉強,但也不願意閉上那雙眼。掙扎,滾撲,按著那硬得像鐵塊似的腹部,再也忍不住地咒罵開蒼天:“死了吧!死了吧!你這瞎了眼的老天啊!……”

謝天謝地——於而龍鬆了一口氣,這些都已經成為歷史了。

早些年,偶爾有一次翻到過一本《 東方雜誌 》,裡面刊登過那時災區的照片,雖然未必是石湖,但還是馬上遞給了孩子,指給他們看。當時於蓮和於菱,看完以後,並不覺得有什麼新鮮。那個中學生不以為然地說:“我以為什麼稀奇,爸爸真能大驚小怪!”學美術的漂亮女兒,指著照片裡泡在水中的災民議論:“我真奇怪,他們怎麼毫無表情,顯得麻木不仁的樣子?要不就屈服,要不就鬥爭,這算什麼?死不死,活不活!”

“行啦行啦,快吃飯吧!”謝若萍是個講究健康之道的人,便對於而龍說:“以後在飯桌上,少拿這些影響食慾的東西,給孩子們看。”

他瞪了他愛人一眼,心裡想:你是城裡人,倘若你要在鵲山那充滿屍臭的悲慘世界裡生活過一天,就會在腦膜上烙下鐵印,永遠也不能抹掉,那麼,豈不一輩子影響食慾,該怎麼辦?

那本發黃變脆的舊雜誌,使於而龍久久不能平靜,劫後餘生,痛定思痛,才知道可怕的不是災難,而是人類束手無策的可憐,只知跪在那裡把頭磕得山響,祈求菩薩慈悲,可洪水照樣氾濫,以致淹沒了九州八府,百萬生靈塗炭。可當初為什麼沒有力量約束住這股禍水?或者早早地消弭成災的隱患呢?

所以等到災難降臨到頭上的時候,就免不了那種麻木不仁,毫無表情的樣子,那正是無能為力的表現啊!

不過那時他們弟兄倆和好心腸的媽,好在有一條船,在白浪滔天,餓殍千里的災區裡,多少算是幸運兒,而且發大水的年頭,魚也又多又肥。但也同樣,人到了無以聊生的地步,鋌而走險的也比比皆是。所以幸運兒也只有不至於餓死的幸運,而提心吊膽的日子,並不比鵲山上坐以待斃的苦人兒好受些。白天,他們儘可能躲得離人遠些,竭力把船隱藏在樹梢裡,好不被打劫者發現,直到夜幕降臨,才敢悄悄地打撈些什麼,找些可以口的食物。

蘆花,那個新四軍的女指導員,倘若有誰問她,她究竟姓什麼?是什麼地方生人?她準確的年齡是多大?究竟哪一天是她的生日?……這些,她除了笑笑以外,都無法答覆上來。

她惟一能告訴人的,就是從這場一九三○年汪洋大海似的水災開始,擺脫了奴隸的命運。

在她記事以前,就可能被賣或者被拐,離開了親人,因此,所能追憶到的全部童年,好像除了捱罵、捱打、捱餓的無窮折磨以外,整個畫面上,看不到一點堪稱得上光亮的色彩。她說過,那還是於蓮在她懷抱裡頭一回咯咯樂出聲的時候,告訴老林嫂:“小時候,我不會笑,說出來人都不信,真的,那麼多年,我壓根兒沒笑過一回。為我那副哭喪著的臉,不知被人打了多少回!”

最後,輾轉換了幾個主人,落到了人販子手裡,十五塊鋼洋是她的價格,運往上海一家紗廠當包身工去。

“什麼是包身工?老實講!”十年間狺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是親自過堂審訊的高歌拍著桌子怒吼著。因為他覺得廠裡專門成立的“於而龍專案組”,搞了那麼多日子,竟狗屁東西拿不出來,大為惱火,況且王緯宇那嘲弄眼光,也使他的自尊心受不了。於是他根據從夏嵐那兒先搞到的一份,後來全國奉為圭臬的經驗,坐鎮專案組,不把於而龍打成叛徒,死不瞑目。

被縛得結結實實的於而龍,押在了一個燒得通紅的大火爐子前面烤著。儘管他舌幹口燥,儘管他像叩見龍顏似的不得抬頭,心裡卻在想:“當初你高歌不去製造那種虛假的學習心得,而踏踏實實看些書的話,也不至於把包身工看成比殷墟出土的甲骨文還難懂了。”

早先,於蓮向他探聽蘆花媽媽的情況,關於包身工,無需作過多解釋,只要向她推薦一篇報告文學——惟一接觸到包身工題材的現代中國文學作品就足夠了。但是他敢對這些殺氣騰騰的人們講“三十年代”四個字嗎?罪惡滔天,那還了得?但是沉默是不准許的,在人們一迭聲喊他交待的情況下,他不得不抬起頭來,朝著那個臉色蒼白的高歌說:“關於這個問題,最好去問一問你們那位王老吧!”

全場大譁,差點把他塞進那隻用汽油桶改裝的火爐裡去。就在這個時候,一張紙片從屋外傳到了審判官的手裡,於而龍才從老君爐裡被拉了出來,除燎了一綹頭髮外別無損失。深夜,高歌累了,宣佈散會,找他的捲毛青鬃馬去了,新貴們和那些棒子隊員們也一鬨而散,只剩下於而龍一個人打掃會場,還要把那個爐子的煤火封住,以便明天晚上繼續烤他。這沒有什麼可笑的,共產黨員在被敵人活埋之前,不都是自己替自己挖坑嗎!

那張紙片被他的掃帚從桌底掃了出來,趁著押解人員在門外未加註意的一剎那,他趕緊掠了一眼,筆跡是那樣的熟悉,上面寫著:“包身工有什麼油水可撈?問別的。”

於而龍想:王老啊王老,你是無論如何料不著這句話,早在三十年以前,就從別人的嘴裡講出來了……

那一船擠得滿滿的包身工,裝載密度不亞於十八世紀販賣黑人的奴隸船。天災和瘟疫是結伴而來的孿生兄弟,打擺子和癟羅痧折磨著一船未成年的女奴。漫天的大水,使得人販子連薄皮棺材錢都省了,按照水手的葬儀,念一聲阿彌陀佛,往水裡一汆餵魚去了。每從艙裡拖出一具死屍,人販子便呼天搶地地罵娘:“媽的,十五塊鋼洋摜進水裡去了,包身工有什麼油水可撈啊!”

歷史竟會如此前呼後應地重複,難道不值得奇怪麼?

大凡越是受過苦的命越硬,蘆花要比所有的女孩結實些,非但不曾被病魔纏倒,而且還能體貼照顧身旁的一些夥伴。雖然誰都不認識誰,但相似的命運,使得蘆花不由得不去體貼別人,只要她能幫助,蘆花是從不吝惜自己的力氣和同情。

船過石湖,接二連三地死去了好幾個。人販子紅了眼,把一個以為是死了,但還沒有嚥氣的女孩子,拖出了船艙,像扔著一隻小雞似的,提起一隻腳要往湖裡扔去。

蘆花從艙裡爬出來,喊著:“她活著——”

“唔?”屠夫似的人販子摸摸那個女孩的鼻孔,冷笑著:“算她命好,趁活給她放了生吧!”

“不能,不能,她還有口氣。”

“你給我滾回艙裡去!”他飛起一腳,把蘆花踢倒在艙板上。然後,他像做了蝕本買賣的投機商一樣號叫:“老子就愛聽扔進水去的撲通一聲,我一高興,把你們統統扔去喂王八,給我升你的天堂去吧!”

他把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孩子,摔進了波濤起伏的湖水裡。可能經冷水一激,那個垂危的苦命人,從死亡的邊緣驚醒過來,睜開了眼,立刻意識到馬上有被淹死的危險,她恐怖地呼救,但是一張嘴,灌滿了水,只是把最後一點希望,寄託在蘆花身上,把眼睛死死地盯住她。

“她能活,她不該死的,救救她吧,求你們搭救她一把吧!”

那個女孩從波浪裡又躥出個頭來,望著蘆花,把她當作救星那樣祈求和盼望。蘆花看那個嘿嘿冷笑的人販子,根本無動於衷,她自己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勁頭,縱身朝湖裡那個掙扎著的女孩子跳去。

人販子登時大怒,火冒三丈地在船板上跺腳大罵:“這個找死的貨!”搶過撐船的竹篙,朝著那根本不懂水性的蘆花戳去。“我叫你也活不成。”

蘆花終於拉住她的同伴,要不是那個船工奪住竹篙,要不是那些姐妹圍住了瘋狂的畜生,要不是一股洶湧的激流,把她們和船隻衝開離散,蘆花的故事早在四十年前就結束了。於而龍想:“高歌,也就省得你拍桌子審訊什麼是包身工了。”

載著包身工和那個活閻王的船走遠了,一對苦命人總算僥倖,靠一捆漂浮過來的蘆葦,她們才免遭滅頂之災。可是蘆花被人販子的竹篙,在腿上紮了個窟窿,鮮血染紅了褲腳管,也染紅了她俯臥的蘆葦。看來,她救活了別人,自己倒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生活總是這樣來懲治那些善良人,好心未必能得到好報,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虧得那天,於二龍一家早一點出來,因為船上既沒吃的,也沒燒的了。應該說:救了她性命的是那捆蘆葦,她為什麼姓蘆名花,是含有一點紀念的。二龍的媽媽打算撈起那捆蘆葦,好留著當柴燒,沒想到蘆花昏昏沉沉,神志不清,還死死地摟住那捆救命的蘆葦,於是她招呼兩兄弟把蘆花拉上船。

至於她那個同伴,倒比她早一點得了救,她就是後來被王緯宇鍾情的四姐,也就是於而龍今天清晨在陳莊見到的,戴著孝花的珊珊娘啊!

他們把蘆花抱上船,正是紅豔豔的太陽,往西天波濤裡沉沒下去的時候,滿天彩霞燒得通紅通紅,映照在海洋般遼闊的石湖上,金色的浪花不停地起伏翻滾,折射出無數道跳躍閃爍的光芒。那明亮得出奇的晚天,照亮了破舊的漁船,照亮了貧窮的船艙,也照亮了苦命的蘆花。不知為什麼,所有物件都塗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因此,她那襤褸的衣衫,憔悴的面色,以及滿是胼胝的手和身上新的創傷、舊的鞭痕,是那樣吸引了這一家母子三人。二龍娘給她梳理著髮辮,嘆口氣說:“是個苦家孩子啊!”

蘆花隨即甦醒過來,也許她從來不曾被人撫慰過吧?睜開了眼,看著這一家人,沒有露出什麼新奇意外的感情,相反,倒像長途跋涉,歷經坎坷崎嶇的道路,終於回到了家,找到了歸宿似的安心踏實,又昏昏沉沉地安睡過去。

從此,他們那艘破船上,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路旁的野草,例如馬齒莧,生命力就是相當強勁的,據石湖流行的傳說,甚至神聖的太陽,也曾在它肥厚的葉子底下,躲避過敵人的襲擊,所以太陽不得不允諾它,越曬,長得越旺盛,越旱,活得越結實。它真不愧為植物界的一位強者,踩倒了,伸直起腰,壓彎了,挺立起頭,即使在冰雪的積壓下,在寒冬的淫威裡,它根部也是綠瑩瑩的,帶著青春的氣息,而且嫩芽新葉,正等待著破土而出,蘆花,就這樣奇蹟似的活了過來。

於而龍想起她第一次真正的笑容,當他們弟兄倆像兩隻魚鷹合夥從湖裡捉上一條大鯉魚,扔給坐在後梢的蘆花時,她嘴角和麵頰不自然地哆嗦著,大概她果真不會笑,先是有些發窘,但終於似笑非笑,露出牙齒,粲然地漾出兩個旖旎的酒窩。而她依舊軟弱的身子和那未愈的腿傷,按不住那條活蹦亂跳的魚,又怕它蹦回湖裡去,於是求援地喊叫:“快來呀!哥——”從此,她那格格的笑聲,使狹小的船艙裡,充滿了年輕女性的生氣。

他記得,他女兒聽到這裡,曾經露出一絲疑惑的眼神,納悶地詢問過:不是說大災之年生活艱難麼?不是說勉強口的日子都混不下去麼?憑空添一個閒人,究竟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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