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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路窄,於菱去民航營業所買飛機票的路上,偏碰上了高歌。而且,他也想不到,手裡捏著的那張飛往廣州去的票,恰巧是高歌替王緯宇退的,革委會主任在最後一天,終於決定放棄這次出國考察的美差。但是,忙得七葷八素的於菱,竟認不出這個似曾相識的青年人是誰。

不過,於菱實在沒工夫認,他現在倒羨慕去年那種囚徒生活。在牢獄中,在邊疆時,無需費什麼腦筋,思維簡單到只有一個概念,不到十個月的日子裡,只想著四個字“活著,出去”。現在,不靈了,廣場方磚上的血,喚醒他那原來甚為朦朧的意識,能不思考嗎?能不探索嗎?一個社會主義的國家,一個馬列主義的政黨,竟會被幾個蟊賊攪了個昏天黑地,差點鬧得國家破亡,民族沉淪,而且還不是短時期的猖獗,整整忍受了三千六百個日日夜夜。有多少問題在他腦海裡盤桓,尋求真知,又需要經歷多麼艱難的過程呵!

但是對面那個年輕人,也沒能馬上認出於菱來,反正覺得有點眼熟,就失神地站住了。放縱的夜生活,飲酒,打牌,女色,使得“紅角”革命家失去了原來的精銳之氣。現在,他臉上的惟一特點,是那雙塌陷下去的眼眶,和一對失神的眸子,所有在賭場輸光口袋裡最後一個銅子的賭客,都會有這種充滿血絲的結膜,和顯得混濁的玻璃體,而變成一副令人望而生厭的樣子。

其實,在黑魆魆的小衚衕裡,於菱,比較粗心的,總不及格的大學生,是不會看得那麼仔細的。但是,由於近十年來,一直以車代步的高歌,竟然忘了行人應該躲避車輛的簡單道理,直撅撅地擋住了於菱的去路,這才使他想起這個攔路虎,好像在哪兒見過面?

誰?

倘若不經過那十個月的磨鍊,於菱也許不介懷地朝這個陌生的熟人,打個招呼,但如今,他的心要冷酷得多,別人不伸出手,他決不上前一步。衚衕本來不寬敞,繞也繞不開,只好按了一下車鈴,警告對方躲開。

哦,他先認出了於菱:“你——”

於菱轟的一下,彷彿踩在地雷上一樣——啊!兩眼冒出火宋,原諒他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吧!一個男子漢(如果他確實是條漢子的話),對於曾經欺侮、凌辱、調戲、或者誣陷過自己心上人的死敵,是無法心平氣和,保持那種高雅的紳士風度的。他跳下腳踏車,一把抓住對方的脖領,剎那間,柳娟憤恨的臉色,幾乎同時出現在兩個人的記憶裡,說實在的,無論對於他們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是愉快的。

啊!七月流火,那難忘的一天呵……

據說,有些動物對於地震前兆,會產生某種預感,常常在地震發生以前,表現出驚慌失措,躁動不安,心神煩亂的狀態,至今科學家也無法解釋。

那一天,高歌早早地醒來了,一看錶,才七點半,媽的,他罵了一聲,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打完最後一個八圈,他做了一副滿貫,已經是清晨四點鐘了。只睡了三個鐘頭,就再也合不上眼皮,豈非咄咄怪事?自從他父親,那位一輩子謹慎小心的汽車司機,抱著忐忑不寧的心情,離開這個世界之後,高歌搬進新居,很少在九點鐘以前醒過。可今天,才七點半,就在原來是專家招待所的高階房間裡,輾轉反側,無法成寐了。

其實昨天夜裡的麻將,他本無意打,無奈那位捲毛青鬃馬,貴賤纏住他不放。按說,那是過去的情誼了,然而她也忒多情些,自認為是高歌明媒正娶、合理合法的原配夫人。因為要不是她,衝上那七千噸水壓機,給了下不了臺的於而龍一記耳光,打得高圍牆裡的“獨裁者”威風掃地,整個局面是無法改觀的。她還當著數千人,強迫於而龍當場跪下向群眾贖罪,可是,於而龍不是醋裡泡過的,要他屈膝卻不那麼容易,氣得她滿頭捲毛都直豎起來。不過,她的這一巴掌,是有功的,從此扭轉乾坤,高歌得以正式登上舞臺。也許為了感激她,高歌就和她產生了這種稱之為介乎戀愛與結婚之間的過渡關係。

那時候,還在馬棚住宅區住著,老高師傅活在人世,曾經向他兒子,向可能是他兒媳的這個女人,不,名義上還是姑娘,跪下來哀求過:“你們可不要去難為好人,作踐好人,那可是罪過,老天爺不是不長眼的。”

“什麼是好人?誰是好人?現在中國成了洪洞縣,連自己是好是壞都鬧不清。”

“別人我不敢打保票,我給於廠長開了那麼多年車,他可是一心撲在群眾身上,一心撲在廠子裡的呀!我在世上活不多久了,你們讓我順順當當嚥下這口氣吧,我求求你們,他們誰願意鬧誰就鬧去,你們別跟著折騰啦!”

高歌對他父親的奴性感到氣憤和羞愧。而捲毛青鬃馬戴著碗大的紀念章,金光閃閃,對半身不遂的老人,掙扎著跪在他們面前,非但毫無半點憐惜之心,反而圓瞪著眼,氣呼呼地說:“看像個什麼樣子,神經透了,求愛一樣地跪著,要不是紀念章擋著,差點碰上我奶子。高歌,管管你老子吧!”

不久,老高師傅含恨離開人世,他嚥氣的時候,他兒子正率領著人馬,在市裡初試鋒芒,大打出手呢!

要不是王老,(哦!那真是有遠見的人呵!)高歌和捲毛青鬃馬也許過渡完了,該登記了,那後來也無法起飛了。王緯宇勸他:“良禽擇木而棲,小高,假如將來有一天,你滿身朱紫,身居要職,願意身邊有一位粗俗不堪的太太嗎?”

果然,高歌隨著地位的提高,身份的改變,眼界和欣賞口味也不同往昔了。圍繞著他的女性當中,最不濟的,也比那位捲毛強得多。她,已經失去吸引力了,雖然她覺得自己是正宮娘娘。

可她來了,穿著一件近乎透明,而領圈開得太大的半袖衫,像一帖膏藥似的粘著不肯走,高歌便招呼幾位小兄弟搓麻將,那本是例會,一般打到深夜,也就拉倒的。但一來高歌手順,連和滿貫,不肯罷手;二來藉此擋車,使那位緊貼在身旁熱乎乎的女性滾蛋。所以一個四圈,接著一個四圈,打到四點多。也許他太集中精神做清一色了,不知什麼時候,那個抹得香噴噴的女人走了,大家哈哈一笑散去。

高歌想起床,頭昏昏沉沉,躺在那兒,又渾身不自在,心裡憋著一股勁,真想嗷嗷地叫兩嗓子,才能輕快似的。怎麼回事,他也茫然了,過了一會,他似乎明白了,應該成家了,總這樣打游擊,過水浮雲,實在不是長遠之計。王老又給他敲警鐘了,(哦,真是一個了不得的人!)“老弟,不要搞昏了頭,你跟那三四個貨色搞的什麼名堂,爭風吃醋,女人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你犯不上為她們身敗名裂,要出了情殺案,就有你的熱鬧可瞧了。”

——都給我滾,這幫騷貨,這幫破鞋,我需要真正的愛情,她們根本不是愛我這個人,是愛我的地位,我的職務,我的汽車,我的權勢。媽的,只要我一旦失去那些身外之物,她們也會馬上捲鋪蓋滾蛋的……

高歌突然想起前幾天,在一次招待外賓的歌舞晚會上,他在舞臺上那一群水鄉姑娘的行列裡,在那個領舞者的臉上,看到了熟悉的,然而卻是引起酸性反應的面容。哦,那對魅人的眼睛,真是目光如水,顧盼多情,他多麼想借鄰座的觀劇鏡仔細地看上一眼呀!

是她,是柳娟,她那曼曼起舞的美姿,像一首玲瓏剔透的詩,靈活輕軟的腰肢,優雅婉約的體態,本身就是一支動人的旋律,舞蹈是以一種形體美來征服人的。而柳娟,則又加上她那磁鐵般吸引人的眼睛,那時候,他覺得舞蹈編導太不懂得觀眾心理,應該讓她在舞臺上多停留一會,然而,她飄飄欲仙地隱去了……

是她,一點也不錯,是那個在學校宣傳隊鍾情過他的柳娟。他敢發誓,那陣兒,現在扭住自己脖領的於菱,只不過是個跟著瞎胡鬧的傻小子罷了,壓根兒就不是他的競爭對手。於菱唱起歌來跑調,演戲只能跑龍套,彈吉他連音都定不準。可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那個勞動教養的現行反革命分子,遠在沙漠那邊,永無翻身出頭之日,據說,柳娟矢志等著他。“唉!為什麼我得不到那樣真摯的愛情呢……”

哦!亂透了,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裡像一團麻,那種已經好久不出現的不安心理,又如吃多了甜膩食品,往上泛酸水似的湧上來。自從他衝殺出“紅角”,頭角崢嶸以後,總有好幾年的工夫,被這種時隱時現的不安心理困擾著。怎麼形容呢?很有點類似范進中舉後,搬進新居,他那可憐的媽,怎麼也不相信屋裡的一切是屬於她的。他,一個三級磨工,也是很久很久以後,才習慣把自己看成一廠之主。可是,奇怪的是到了公元一九七六年的七月二十九日,這種真正的主人翁感還像空中樓閣一樣,竟認為這座龐大工廠的所有者是於而龍,太可笑,也太反常了。過去,為了矯正自己的僭奪者感情,只好以亡命徒的思想來抵償。今朝有酒今朝醉,得樂一天,且樂一天,狂飲暴賭玩女人,什麼都學會而且精通了。後來,大概認為江山坐穩了,誰知經過四個月前廣場上的大較量以後,他那好幾年都不曾出現過的不安心理,又頻頻地發作了。試圖用許多報紙上的革命理論來鎮定自己,不靈,那些狗屁文章,恐怕作者自己都不相信,純粹是白晝夢囈,怎麼能給高歌一點安慰和信心呢?

於是,他萌出一個念頭,要是把那個舞蹈演員弄到手,也許能填充自己心靈中的空虛吧?——唉!其實何止心靈,空虛的地方多著咧……

她多美啊,簡直是個迷人的精靈,他在席夢思上翻來滾去。人的本能,凡是越是難以弄到手的東西,越是要想方設法地攫取,那個穿著半腿褲的水鄉姑娘,怎麼也在腦海裡推不開了。

剝啄一聲,有人輕輕地敲他臥室的門。

“誰?”

篤、篤——篤!

糟糕,兩短一長,是捲毛青鬃馬的暗號。媽的,不要臉的狗皮膏藥到底饒不了自己。但是又不能不放她進屋,因為她聲稱有些要緊的情報,必須馬上告訴他。

“真會找藉口,臭妖精。”

但妖精千真萬確是來向他報告的:第一,於而龍釣魚打獵的距離愈來愈遠,昨天,竟有人開車來接他。“是周浩吧?”高歌問著這位確實像一匹洋馬似的動態組長。“不是,是部隊的汽車,白牌,不知搞什麼秘密串聯去了?我們開吉普盯了一陣,沒咬住。”

“還有嗎?”

“第二,於而龍的女兒,那個披著長頭髮的美人,和一個拄著柺棍的老頭子,在廣場馬克思像跟前站了半天,假裝站在那兒看畫像,不知等誰?”

“媽的,人還在,心不死啊,這都是新動向啊!”

儘管那樣說,高歌心裡那股煩躁不寧的情緒有增無減,對她那薄尼龍短袖衫裡的一切,竟半點不感興趣。

她說:“倒不如那回在電工室裡,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於而龍給打發了。”

“真後悔沒聽王老的話,‘給我狠狠地打!’那是什麼意思,還得承認,薑是老的辣,人家早料到這一天,打蛇不死反遭咬。嗐,再說那時哥兒們也不心齊,你打重,他打輕;你打東,他打西,這裡下手狠點,那裡要講政策,媽的,毀就毀在窩裡哄。我心裡煩死了,天怎麼這麼悶,要於而龍現在落到電工室裡,就怕——”

她嗤地一笑:“高歌,怕你也咬不了卵!”

一個女人竟然粗俗村野到如此田地,真可怕。他又想起那個嫋嫋嫋嫋,翩翩躚躚的柳娟,在追光下裕如雍容,柔曼輕盈的神態,相比之下,這位情報部長就令人倒胃口了。

“也許於而龍打算第三次爬起來?”

高歌說:“那就第三次把他打倒。”

“要是打不倒呢?親愛的。”

“那,他不倒,也許就是我倒。”

她乜斜著眼撲上來:“你不已經倒了嗎!”

像觸動了他的癢處似的,他把這個女人緊緊摟住,兩個人在床上滾著。但是捲毛青鬃馬卻在耳邊,聽見高歌在喃喃地念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她怔住了,從他懷抱裡掙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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