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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親被牽連進一場冤案裡,一走就是好幾年。我和你媽搬出小城,在這片荒原上等他。好不容易才把人等回來,都以為苦日子到頭了,指望全家人在這片林子裡好好過日子,可誰想到剛過了沒有兩年,又讓他進山。那時催他上路的說:只去一年,頂多兩年,中間還可以回來看看。人走了,一去就是這麼多年,再也沒有回來。原來他還是去做苦役啊,原來做過苦役的人這輩子都要做苦役。大山裡面常常死人,我就一遍遍為他禱告:‘如果真有神靈的話,你保佑這個男人吧,他是個好人,這輩子沒做一點兒惡事。他是我的女婿,我是他的岳母,我知道這個男人有一副好心腸,他就是脾氣不太好。保佑他吧,他是個苦命的男人。’也許就因為我的禱告,你爸總算在山裡活下來了——可活下來就得受罪,也許還不如死了好呢……”

外祖母說著,卻沒有像母親那樣抹眼睛。

“有人親眼見過你爸,說他可能跑過又被逮住,要不那些日子不會腳上戴著鎖鏈做活,腳杆上的皮都給磨破了,上面血淋淋的,血就滴在石頭上。他一天到晚悶聲打錘子,鑿洞——有人要在鑿好的洞裡放上炸藥,把石頭炸飛……我從來沒把這些告訴你媽媽。你懂事了,只記住爸爸做的是什麼苦役就行了,千萬嘴巴要嚴實。你不能在媽媽跟前說這些。”

我的淚水汪在眼裡,用盡了力氣才沒讓它流下。是的,我也該是一個男子漢,我要把一切都嚥進肚裡。後來我從來沒有把這個殘酷的故事告訴給他人,也沒有告訴媽媽。

<h5>3</h5>

那隻雄阿雅快要不行了,因為它剛試著吃了一點兒,就又一次停止了進食。它已經兩天兩夜沒喝一點兒水、吃一點兒東西。我央求盧叔快些放了它吧,盧叔鐵青著臉,像看一個仇人那樣盯了我兩眼,再不搭理。我差不多要哭出來了,緊緊咬著牙關。盧叔不動聲色,後來把鐵籠子加了一把大鎖。我簡直毫無辦法。有一段他甚至把院門也鎖起來——不過我可以從牆邊那棵野椿樹上翻進去,這倒難不住我。

阿雅有許多次在我跟前俯臥、尖叫,淚花閃爍。我知道它在向我泣訴,彷彿要向我講述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我可以想象,雄阿雅是整個原野上最剽悍的一個男子,它好不容易才贏得了它的愛情——那時它天天來找它,阿雅一聲不吭,只看著它來去匆匆。它一次又一次表白自己的愛,與林子裡所有的雄性阿雅展開了角逐。它可以在原野上一口氣奔跑十里,速度比得上弓箭;它能夠一連戰勝好幾個對手,把它們統統掀翻在地;它一口氣爬上最高的老橡樹,然後又以最快的速度衝刺下來……那些日子裡它曾一連幾個夜晚伏在它的身邊,等待那一聲回答。它一夜一夜不睡,眼睛熬紅了,凹凹的小臉兒更瘦了……就這樣,它靠無比的真誠和勇氣贏得了一顆芳心。

我一大早跑到盧叔那兒,用雙拳嘭嘭擂門。盧叔嘴裡咬著菸斗開了門,甩著頭說:

“啊呀,是你!正好,快幫我做點兒正事吧!”

盧叔急火火招呼我,讓我把雄阿雅的後腿扯住。我看到一旁的鐵勺裡有些食物,明白了他要幹什麼。那隻雄阿雅本來極壯,它掙扎起來我們兩人根本無法按住,可這會兒它已經餓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暗淡無光的眼睛看一下盧叔,然後一直盯著我。盧叔要往它嘴裡灌食物,我覺得也許這次他做得對。

它的嘴緊緊閉著,盧叔就找來一個螺絲刀,要把它的嘴巴撬開。它奮力掙扎,牙齒咬在鐵上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盧叔還是用力地撬。我尖叫了一聲。他不理不睬,一手握緊螺絲刀,一手端著一個鐵勺,裡面是稀稀的吃物湯水。

它給嗆得連連打噴。它的嘴巴用力咬螺絲刀,隨著喀嚓聲,鮮血一滴一滴從嘴角流出……

“盧叔你快停下吧,停下吧……”

他一聲不吭,滿頭大汗地俯下身子幹。折騰了半天,那一勺食物灌進多少又吐出多少。

“他媽的,這個混蛋!”盧叔搓著手大罵。

他衣襟上濺滿了食物渣屑,手上還沾了血。他扔了螺絲刀,又抓起雄阿雅,像扔一條破口袋一樣把它扔到了籠子裡,然後咔咔上鎖。

它躺在籠子裡,緊閉帶血的嘴角,不再睜眼。

我這會兒明白它已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我一遍又一遍央求盧叔把它放開,他像沒有聽到一樣,鐵青著臉說:“餓得輕了,還得餓!”

它臥在那兒,身體的厚度只剩下幾厘米,我相信再有不久它就會活活餓死。

我急急回到家裡,讓母親去勸說盧叔。母親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去找了盧叔。盧叔嘿嘿笑著,瞥來瞥去,嗯嗯著,並沒說要怎樣。媽媽不再講什麼。回茅屋的路上,我問媽媽他這算同意了嗎?媽媽說:“不要找他了,他是個畜生。”

也許是為了讓我儘快遺忘那隻雄阿雅,媽媽不斷地催促我去林子裡做活。其實我從來也沒有辜負家裡人的期望,只要有機會,總是幫媽媽和外祖母。我不停地去割青草揀橡子,到了夏天採蘑菇,到了秋天揀松塔。我採回的蘑菇在院子裡曬成了很大一片,這樣在整個冬天和春天不僅我們自己有了吃物,還可以賣給不遠處的那個村子;我揀來的松塔賣給了園藝場子弟小學,冬天他們用來生火。我那時已經渴望上學了——媽媽也開始為我上學的事奔波。她期望我最終能進入園藝場子弟小學。

後來事情真的成了。這在當時是我們家惟一一件讓人高興的事。外祖母說:“你爸要是知道了,還不知會樂成什麼樣子呢!”可這對於我既是一件喜事,還是一件令人懼怕的事。我覺得這是我的一個奇怪的門檻——我一開始不太敢往裡走,而一旦走入,就將有一場意想不到的煎磨。

後來證明,我的預感並沒有錯。總之整個做學生的日子一言難盡,那雖然不過是短短的三年,可是這三年時間卻足夠我一生咀嚼了。也就在這段時間裡,我們家發生了一些大事:父親的歸來、外祖母的去世,還有其他……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當時我一邊期盼著入學,一邊繼續著叢林裡的生活:等待和孤寂,當然還有——歡樂。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林子裡度過,我的一切希望和夢想也都藏在這片林子裡。我沒有找到阿雅,可是我結識了一隻小鹿,我們常常在一起。我幾乎從來沒有在裡面迷過路,這在當時可算是一個奇蹟了。要知道林子裡的工人、還有遠處村子裡的那些獵人,他們都不敢一個人在林子深處進進出出。大多數人對這片林子都有些懼怕,大概也從沒有一個人對林子的熟悉程度能比得上我。我心裡裝下了那麼多林子的秘密,只很少對別人講過。那些秘密包括了很多,像裡面有什麼動物、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情,其他人都不會知道。我已經知道的這一部分肯定也會讓人害怕、讓人懷疑。有一次我講了一點兒給外祖母聽,她根本不信:有一天我正躺在樹陰裡,突然聽到沙啦沙啦的聲音,結果一睜眼睛就看見了像小牛犢那麼大的一個動物。它長了和人臉差不多的那樣一張圓臉——準確地講那是一張女人的臉,很好看,只不過生滿了黃色的茸毛;它有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嘴巴大而肥厚,多少有點兒像老虎;它的蹄子肉乎乎的,踩在地上沒有一點聲音,就像兩個小皮球一樣柔軟。那時它一邊往前走一邊衝著我笑,我卻沒有害怕,因為我知道它不會傷害我。可我還是向它擺手,我說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它當時是聽懂了,真的待在了原地,只向我哈噠哈噠打著招呼——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兒,尾巴轉動幾下,走開了……

外祖母說:“胡謅!這林子裡從來沒有那麼大的動物。”

可是我心裡知道,這一次外祖母實在是錯了。因為到後來我又看到了一個較大的動物——那個動物我倒認得,那是一隻鹿。因為在蘆青河入海口的林子裡,狼差不多早就滅絕了,這裡更多的是狐狸、草獾和兔子,各種各樣的鳥類,再有就是鼴鼠、黃鼬和松鼠等。像漂亮的花鹿,大概只有我一個人見過。

那是一天中午,天挺熱,我覺得前邊有踏噠踏噠的聲音,就小步兒追了起來。追了一會兒我看見了一個白乎乎的影子在前面抖動。我打了一聲口哨,那個影子往前一縮,露出了長長的帶著花斑的脊背。接著我又看到了鹿頭和剛剛生出一截的鹿角。奇怪的是它並不怎麼怕我,可能它覺得我是一個孩子,不會傷害它吧。要知道動物最怕人,可是一般而言它們並不怎麼害怕孩子們。它們可能覺得小孩子還沒有學壞,還不會使用致命的武器。反正這隻鹿一聽到聲音就站下來,認真地看了我幾眼,鼻子上方的肌肉一縮一縮的。就在那一刻,我發現它的一對眼睛真是好看極了……很久很久以後,我都能回憶起它的一雙美目。

還有一次我告訴了外祖母另一件奇怪的事情:在一團黑乎乎的紫穗槐棵子裡,發出了咯吱咯吱的樹條折斷聲。我馬上想到出現了什麼大動物。我慢慢爬過去,爬過去,竟看到了兩個人在撲打!他們打得非常激烈,一聲不吭,而且是一男一女!女的頭髮很長,都給男的抓亂了。一會兒男的就把她壓在了身子底下,用力按她的胳膊,按她的腿。女人掙扎,嘴裡發出唔唔啊啊的聲音。一會兒那個女的就不掙扎了——我以為她正在死去,可是隻有一會兒,她又用拳頭使勁地打起男人的胸部。她還試圖去咬他的耳朵。我當時嚇壞了,就那麼趴著一聲不吭。不知停了多長時間,我看見他們一塊兒站起來——奇怪的是他們像沒有爭吵一樣,相視而笑。人要和好可真快啊,這真是奇怪極了,瞧他們還親親熱熱坐著說話……我把這個令人百思不解的場景告訴了外祖母,外祖母卻嚴厲地說:“小孩子家胡謅!”

我很失望,再也不想講什麼了。但我心裡明白,那是屬於自己的一片叢林,它只在我的注視和理解之中;它包容我,嬌慣我,讓我在它的懷抱中長大。叢林是我童年的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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