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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痛苦的審判</h4>

<h5>1</h5>

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敘說父親的故事。因為無論對於去世者還是其他人,今天講述這些已經沒有什麼意義,甚至有些多餘了。時過境遷,再一次回頭遙視那一個個令人膽戰心驚的場景,除了恐怖,還會有一些奇異的、莫名其妙的恍惚感。我簡直不敢相信,就是父親當年的這些故事把我們一家死死纏住,使我們在有生之年永遠也不能解脫。

不僅是不想講述,即便是有意無意地走向山區和平原——走近那片神秘之地的時候,也總要小心翼翼地繞過——繞過所有沾上那個人的氣味的地方。每當我覺得自己的雙腳暗合了他的腳印時,就會感到一陣懼怕。我總是在心裡說:繞開他吧,繞開他的影子、他的痕跡,繞開有關他的一切……可是做到這些談何容易,也許只有當事人才會明白,那終究是不可能的。我身上流動著他的血,我是他惟一的兒子。

我已經不能夠把往事講述得再明白了;我也沒有能力敘說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因為它們早在我出生之前就被一把時間的剪刀剪得七零八碎。我可憐的母親和外祖母,她們在折磨和恐懼中儘可能地避開先人的名字,閉口不提外祖父和父親的名字。我得以瞭解的所有故事和細節,都是一點點拼湊的,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才讓記憶的鏈條儘可能地銜接起來。

那片平原、那個海濱小城,還有那片大山,都留下了父親那個不幸而頑強的生命的印跡。誰都知道那兒發生過很多戰爭,殘酷的爭鬥一場連著一場,它們性質複雜,相互糾纏,簡直沒有規律可循。父親就在這些戰爭中來往奔走於幾座城市之間、山區和平原之間。他是一個熱情的參與者,那時候剛剛二十多歲,身上奔湧的血流滾燙滾燙。

我今天怎麼也沒法將他的行為與他的容貌稍稍地結合起來,因為從照片上看他只是一個儒雅青年:有時穿西裝結領帶,有時穿長衫戴禮帽。我曾經對著照片長久地研究過他的眼睛——因為它是如此的吸引了我,它執拗而誠懇地盯過來,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這真的是一雙純潔的眼睛,生了這樣一雙眼睛的人不可能染指汙濁和殘暴,更不可能歷經難以想象的複雜和坎坷。可他又是從冷酷的歲月中走過來的一個人,幾次死裡逃生,這是千真萬確的。不過他在最初的幾年幾乎沒有流過血——也許他做的是比流血更危險的工作吧。

如今在那個平原上大概只有極少數的老人才能回憶起一個事件:一支部隊的譁變反正。這個事件震動了整個平原。因為事情太突然了,它發生得令人猝不及防,事前一點兒風聲也沒有。敵人為應付這個突發事件調集了大批部隊,軍艦就停在港口,空中盤旋著飛機。但一切都晚了,無濟於事了。他們眼睜睜看著那支流失的部隊、大批武器彈藥……這一段故事已經寫進了歷史,但至今也沒人知道它的真正導演者是誰。他就是我的父親——說起來沒人相信,他那時候剛剛二十七歲,還是一個年輕人。

他的智慧和勇氣讓世人驚歎。幾年之後有名的黿山戰役打響了,我們贏得了這場戰鬥。當然,這次巨大的勝利與前不久那支部隊的反正有著絕對的關係,因為這一來敵我雙方的力量對比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場戰役徹底改變了整個平原的格局。從此長期對峙的局面也就結束了,我們迎來了歷史性的、新的轉折。父親當時參加的是一場更為隱蔽的戰鬥,並與一個人結成了最好的朋友,那個人的名字必須記住,他叫殷弓。殷弓比父親要年長五六歲,他們在一起無所不談。那時候父親還是一個商人——這是他的公開身份;實際上他有更多的時間與殷弓待在一起。他們在幾個有名的大城市裡一起度過了難忘的歲月,最後因為新的使命才不得不分手。

又過了幾年,當父親在平原東南部那個大城市裡再一次見到殷弓時,兩個人都三十多歲了。他們又開始了新的合作。當時戰爭還沒有結束,鬥爭形勢日趨複雜。山區和平原一帶像雨後蘑菇一樣冒出了數不清的武裝,這些武裝番號複雜,代表的利益也稀奇古怪,每年裡大約要發生十幾次火併。那種爭奪殘酷到了令人髮指。就在這時候,我們最重要的武裝團體內部出現了分裂。

這次分裂非常可怕,它很快影響了整個戰局。那時候殷弓必須在當年春季徹底改變這種局面,不然整整十多個年頭的奮鬥成果就要付諸東流。分裂的原因非常複雜,主要起因還是地方家族勢力的滲透。在這種情勢之下,從中斡旋的人需要過人的機智和勇敢,還要有強大的韌忍力,有對於各種複雜情況的詳盡瞭解和隨機應變、能屈能伸的那樣一種睿智和機敏。這時,殷弓最好的搭檔當然又是父親了。

<h5>2</h5>

父親那時來往於各個派別之間,冒著隨時失去生命的危險。有一次,一支隊伍把他和他的戰友一起捆在了樹上,敵人用刀子把他身旁的戰友一個一個捅死,告訴他:兩天之後將用同樣的方法把他處死。那是他在四十歲以前遇到的最大一次危險……當然後來他逃脫了,至於怎樣揀了一條命,詳細情形一時難以說清,總之有人在關鍵時刻伸出了援手。現在看,那一次脫險才是命運的分水嶺——作為一個後來者,這種揣測危險而又過分——沒有翔實的根據,既沒有直接的見證人,也沒有其他旁證。一切都來自推論,來自不幸的絕望者日復一日的張望。父親那時在大山裡回憶苦難的一生,腦海中細細過濾每一個細節,尋找一切可能的答案……這是他後來終有一天從大山裡回來,一點一滴向母親敘說的。經由母親的轉述,我從掀開的幕布一角艱難地窺視。

從此父親就處於自己人沒完沒了的質疑之中。一遍遍審查之後,好像一切汙濁都悉數抹去,可實際上一切都沒有改變。沒有人真正相信他。“幸虧這不是初期……如果在更早的時候,你爸早就被殺了。”母親曾經這樣感嘆過。我馬上說:“不可能!不是已經查得清清楚楚嗎?證據在哪裡?”母親搖搖頭:“不需要證據啊,孩子……”她不再說下去了。後來外祖母告訴我,母親說的“初期”,就是隊伍在山區和平原一帶剛剛立足、被敵人驅來趕去的困難日子裡。那時候只要內部懷疑起一個人,這個人很快就不見了。我問:“哪去了?”外祖母低低頭:“殺了。暗中有人傳個紙條,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密令,就把人殺了。當年建立這支隊伍的十幾個老人中,後來只剩下了兩個,其餘都殺了。是我們自己人殺的。敵人做夢都想殺他們,可就是逮不著……你外祖父告訴我,這些被自己人殺掉的人個個都是好樣的,他們有的還是他的朋友,拋下萬貫家財參加了隊伍,有的還從國外回來,都是一腔熱血的剛烈漢子……”

在外祖母壓得低低的聲音中,我聽出了無以言說的悲憤和絕望。我大聲問:“那他們為什麼不跑?”

外祖母搖頭:“不會,他們不會跑,就是跑了還會回來。”

“為什麼?”

“因為……”外祖母聲聲長嘆,“孩子,跟你說不明白啊。打個比喻,他們就像阿雅……”

從此我覺得那些無辜的犧牲者,所有純潔無欺的獻身者,都是阿雅。這其中也包括了父親。

那些分裂的部隊和蜂起的匪徒、各種各樣的武裝力量糾結一起,他們之間有著縱橫交織的複雜關係。一個陷阱連著一個陷阱,一個陰謀套著一個陰謀,幾乎沒有人敢於在這些地區鋌而走險;但即便在這種危險的時刻,父親也沒有膽怯過。與一般人不同的是,在那個年代裡,他作為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仍然未能放棄自己的讀書生活。他有很多藏書,而且受過十分嚴格的教育。可是人們從他的外表簡直看不出一點兒讀書人的樣子:從性格到形體都變得有些粗糲,因為整個人都在這片山岡上滾打磨鍊出來了。那時候他一身戎裝,與殷弓一起率領著那支部隊。他們的部隊進行過大小几十場戰鬥,其中有失敗、也有令人膽寒的惡仗。殷弓受過兩次傷,而父親只不過擦破了一點點皮。後來由於鬥爭的需要,他才不得不脫下了戎裝。這時候需要他漸漸恢復起過去的儒雅——起碼從外表上看需要如此,當然也只有這樣才能與天生的品性吻合起來,整個人顯得更為灑脫自如。

大約就是離開部隊的前兩年,他在那個海濱小城裡認識了外祖父和外祖母,還有我的母親——曲綪。

本來一切都該是挺好的。誰也想不到他的厄運就從這個海濱小城開始了。當時他自己完全不能預料這一切。他是一個絕對忠誠的人,完全可以為自己的事業和信仰獻出生命。他甚至親自參加過對自己一個叔伯爺爺的審判。

他的叔伯爺爺是一個富有而高傲的老人,當時屬於一位政要,一個上層人物,對故鄉的事情非常關切。像許多這類人物一樣,他在自己的出生地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他親手策劃了對當地武裝的三次致命圍剿。我們一個戰功赫赫的團長就在最後一次圍剿中犧牲了,同時損失了六十多位戰士。最後這個可惡的大人物在一次返鄉途中被逮到了——我們甚至專門成立了一個巡回法庭,而巡回法庭的成員當中就有父親。

那是一場痛苦的審判。因為叔伯爺爺才是決定和改變了父親命運的人——父親小時候家裡遭了火災,成了孤兒,叔伯爺爺就把他領走了。叔伯爺爺當時在幾個大城市裡都有自己的銀行、綢緞莊,許多大作坊和工廠都有他的股份,總之是一個非常有勢力的人物。他很喜歡父親,常常領他到河邊上玩,休閒的時候牽一匹白馬,把父親放上馬背,兩人一直走上很遠很遠。老人還是個喜歡讀書的人,他可以接連一個小時不停地背誦《詩經》和《離騷》,甚至還可以說幾句德語。那是一個博學的老人。他如果能夠再淡泊一點,如果不那麼熱衷於世俗事務,或許就能得到善終,成為一個值得懷念的紳士。作為一個人,他不能說不善良,如親手用自己的錢在山區修起了好幾所學校,同時還是幾個慈善機構的創立者和資助者。當然這不僅是因為他的善良,還因為他的富有。他的錢簡直太多了,他完全可以過揮金如土的生活。

就是這樣一個人,喜歡父親,將其領到城裡,供他上學,最後又讓他當了銀行的一個職員。如果事情順利的話,叔伯爺爺也許還會讓他做自己的繼承人,為自己養老送終。他自己沒有兒子,惟一的一個女兒令他極度失望:那是一個放蕩、狂妄,沒有自尊的女人……父親從叔伯爺爺那裡獲得了受教育的機會,而且得以永遠脫離愚昧和貧困,告別了祖輩廝守的山地。

父親那會兒要參加的就是對這樣一位老人的審判。巡回法庭作出的決定最終將是殘酷的。可是誰也沒有辦法。那是不能妥協的。

事情就是如此簡單。可時過境遷之後,當我們的目光得以穿越歷史的塵煙去辨析整個事件,又會覺得複雜到無法言說。比如他的叔伯爺爺策劃的那三次圍剿,原因也相當複雜;而且在圍剿中死去的那個遠近聞名的英勇善戰的英雄團長,還親手殺死過一些無辜的人,其中有兩個還是女人;同時那個團長又的確為這片土地立下了汗馬功勞,灑下了自己的鮮血。——就在這個過程中,他深深地傷害了另一些派系的利益,而且這些派系所代表的利益在我們這兒十幾年、幾十年裡都是不可動搖的:他們建立自己勢力範圍的同時,也建立了自己的道德準則。所以對於叔伯爺爺來說,他當年的選擇餘地是小而又小的,他的一切行為幾乎都是自然而然的。

<h5>3</h5>

叔伯爺爺的不幸在於他在那個時代裡是一個背運的人,他的對手竟如此強大。這對手不是父親,甚至也不是父親這一邊的所謂“同志”和“政黨”。他的對手似乎更加虛無縹緲,它似乎可以稱為“時光”——叔伯爺爺正好處在不屬於他的一段時光之中,時光當然不會向著他。

在當時的巡回法庭裡,父親是一個具有多大影響力的人物已經不得而知;如果他有能力改變那個人的命運,擁有整個事件的解釋權和決定權,那麼一切都將重新判斷了。反正自始至終他都沒有什麼驚人的舉動。審判在人們的預料之下進行,結果是可想而知的了。叔伯爺爺被判處死刑。

執行判決的那天,父親一個人到關押犯人的地方去看望老人。老人沒有一點兒恐懼的表情,他知道末日到了,找出了嶄新的衣服,找出了領帶。他一輩子喜歡乾淨。這時候他只對父親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允許他洗一個熱水澡。他當然得到了滿足。他仔仔細細颳了臉、剪了頭髮,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那兒。

他實在是老了,頭髮有些稀疏,可是這時候被精心修剪過。他的臉上還有很好的紅暈,一看就知道是一個保養得極好的人。從外表上看去,怎麼也看不出那些邪惡的智慧到底藏在哪裡。這完全是一個善良的老人。

他撫摸了幾下父親的頭,父親沒有躲閃。他又跟父親要了一支菸。父親陪著他吸菸。在剩下的一段不長的時間裡,他讚揚了父親,說父親是一個頭腦清晰的人。他還說這完全是得力於教育——他指出,一個沒有好好讀書的人就不會擁有如此堅實的立場、如此清晰的邏輯。可是他接上說,讀書也可以增加人的情感,而情感從來都是壞事情的東西。他說父親既讀過書又沒有讓那些可惡的情感纏住,這真是太難得了,這簡直是他們這個家族裡最了不起的一個傑作。他就這樣說著,議論著,懇切真誠,惟獨沒有半點嘲弄的意味。

天至中午就要打發老人離開這個世界了。老人沒有別的要求,只說:這是我們自己家的事情,可同時又是一件公事,最好——他要求父親說——最好我們能夠公私兼顧。也就是說,他想讓我父親親自動手來結束這一切。

我父親在整個審判過程中都表現得十分鎮靜,但這一會兒他的嘴唇顫抖起來了。他沒有回答。這樣過去了很長時間,他終於問道:“那一次被捕,第二天就要處決我了,突然行刑的人接到命令,我被釋放了——我知道下這個命令的人只能是您。現在不說再也沒有機會了,我只想最後印證一下自己的判斷……”

老人微笑著,未置一詞。

時間到了,兩個非常粗魯的年輕人把叔伯爺爺領走了。我的父親沒有到現場去,因為他還沒有勇氣去看那最後的一幕。結果就由兩個沒有讀過書的人,兩個地地道道的莊稼孩子——他們剛剛學會使用武器還不足十天——把那個老人帶走了。他們把他帶到了沙河邊一片柳樹林裡,那裡只有幾隻麻雀,中午時分十分安靜……

聽母親說,父親直到晚年還不敢回憶這些,並不是因為太多的後悔,而是對於最後的那一幕感到了深深的懊喪。他說,那兩個年輕人粗暴地對待了一個儒雅的老人。他們不懂得尊重他,在最後的時刻裡,他尤其需要尊重,需要讓別人明白:他可以交出生命,但至死也不能沒有自己的尊嚴。可是那兩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年輕人一邊罵著一邊動了手。

父親說,雖然沒有聽到對方的一句親口回答,但他心裡一直確信是叔伯爺爺救了自己的命。他這一輩子真正對不起叔伯爺爺、一想起來就感到錐心之痛的,就是沒有按照老人最後的要求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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