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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從老師身邊歸來到現在,一直是想從頭看一遍柏老的那兩部著作。也許這是毫無意義的,但一種好奇心、一種重新鑑定重新判斷的念頭在催促和撩撥著,讓我放不下。但我知道這事兒需要一個完整的時間,所以遲遲沒有動手。

這會兒,我終於把它們從箱子裡翻找出來。我發現這厚厚的兩冊大書在今天看起來還是那麼莊嚴肅穆。這是當年柏慧送我的一套精裝本,漆布封面,燙金點銀,裝飾著一種很古典氣的花邊。我把它們攤在桌子上,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立刻漫延開來。這會兒該珍惜它們還是睥睨它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它們凝聚了許多人的心血,並掩蓋了一個悲慘的故事。我甚至覺得它不是一部學術著作,而是不停訴說的一本故事書,這個故事只有在那個時代裡才能編織得這樣哀婉動人。我恍惚覺得這故事中也包括了我,包括了柏慧,包括了梅子和她的父母,甚至包括了我的家族、我的先人——如果從這兩部著作裡鉤隱抉微,或許真的可以破解無數的謎語。

我把書頁緩緩翻開……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口吃的老教授,看到他蹣跚的腳步。老人的眼睛不時往路徑兩旁觀望。我看見海風把他的白髮吹到了一邊。他咳嗽著,用力地揪著衣領。這一來正好掩飾了他咽部鬆弛的肌肉。他盡力想把腰桿挺得筆直,可是已經做不到了。幾個人過來攙扶他,其中就有一個胡碴烏黑的老講師。他們一起往前。他們直走到了一片荒蕪的草地上。那兒有一座高塔。我努力辨認,終於看出是那片農場。老教授拿起頭,與大夥兒一塊兒艱難地開墾。遍地都是白花,荼草。它的根系非常發達,扎入深土,化為泥土的筋絡。他們要費力地刨開,把這些草根從土裡抖出來。有人在一旁不停地吆喝,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們是喝牛,後來才知道是在催促做活的人。監工的傢伙滿臉橫肉,特別粗暴。一會兒又走來一個穿了褪色軍褲的人——他正是柏慧的父親。他一出現,那些吆喝的人就停止了呼喊。老教授也悠閒地收了頭,盤腿坐在溫乎乎的泥地上。

柏老在他們對面坐下來。老教授伸出一根手指,有些口吃:

“你……你……你這個……地主!我們……我們……為你……賣命……”

柏老大口吸著菸斗,“你們被騙了。你們才不是為我做活哩。真正的主人還不知在哪兒哩,我背了個虛名”。

教授連連咳嗽,黑鬍子老講師給他捶打後背。柏老站起,吸著菸斗,忿忿不平地罵著,就這樣罵著走了——他剛走了不遠,有一個神秘的人從一旁過來攔住了,伸手指著他的鼻子:

“請注意儀表!你現在是有身份的人了!你怎麼能隨隨便便遊逛?嗯?”

柏老惶惶後退:“我沒有啊,我不過是想,我只是想……”

那個人根本無意聽他的辯解,仍舊大聲呵斥:“你是個有身份的人了,你怎麼可以這樣!這是第一次警告……”

柏老連連點頭,幾乎是後退著離開了。

大概就是從那之後,柏老留起了背頭。他的言談舉止開始進入某種規範,並一點點養成了其他的一些習慣。他學會了慢聲細語地講話,學會了不動聲色地坐在桌前,學會了一連串僵化刻板的動作……

這個夜晚我失眠了。我想起了以前柏慧訴說的一個夢境,那究竟是什麼時候,我已經不記得了;但那的確是留給我印象至深的、一個關於柏老的奇奇怪怪的夢——她說夢中也是一個夜晚,泛著淡淡月色的夜晚——夜深人靜時,爸爸在樓上突然變得狂躁起來。他穿上了輕便的鞋子,跑出了校園。離這所學府南部二三公里的地方是一座小山,他一口氣跑進山裡,只一會兒就變成了一隻奇怪的動物:毛手毛臉,毛兒閃著嚇人的淺紅色,頜下是濡溼的……

這隻動物啊,驍勇無比,從一個石塊跳到另一個石塊,呼呼喘息。它想捕捉一種東西,可是四周死一樣寂靜。急躁中它把枝條咬折了,把石塊含到嘴裡又拋到空中。它盡情地躥跳,一會兒皮毛全溼了,這才停息下來……柏慧被一陣風聲驚醒後,就躡手躡腳地往外走,小心地跟了上去,輕輕地邁著腳步。就這樣她直跟著父親出了學校的一個邊門,接著又踏上通向小山的路徑。她在一叢灌木下藏了,直盯盯地看著父親,眼瞅著他變成了一隻奇怪的動物!

她嚇得差點兒喊出來。那個動物在咆哮,遠處發出了迴響。她捂住了耳朵。它一躥而起,像閃電一樣迅猛,騰躍到山坳,一霎時又在山腰那兒狂奔。它的四蹄在險峻的峭壁上飛馳自如……天哪,她親眼見它是多麼靈巧地躍到半空,跳過了那個懸崖。她看著看著,驚訝地站起來,直到後來那個野物又迎著她跑過來,這才趕緊躲藏起來——可它的嗅覺是超人的,幾乎毫不費力就把她找到了。

她往後縮著,伸出兩手,像投降一樣舉過肩部,連連喊著:“爸爸,爸爸!”那個野物伸出了紅紅的舌頭,一下一下舔著她的臉龐。她嚇得差不多就要昏過去了,閉上了眼睛。這時候她立刻覺得那個舌頭像溫柔的手掌一樣撫摸她的臉、她的頭髮……她嗚嗚地哭起來。後來,這個野物張開大大的嘴巴咬住了她的衣服,輕輕地把她提起來,甩動著尾巴,從山坡上一路銜將下來……

她昏過去了。當她重新甦醒過來時,發覺安然無恙地睡在了自己的床上。她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個夢,可是她摸摸後背那兒,發覺衣服還是溼的,上邊似乎還有野物的牙齒咬痕。她起來去看父親,發現他正在打著輕輕的鼾聲。他睡得好香啊。

……

<h5>2</h5>

一連多少天我都在研讀這兩冊著作,漸漸入迷。因為我讀到的不僅僅是一部地質學,我在感受著另一種激動。它的確是一部傑出的著作。如果說它從學術和專業的意義上看還顯得粗陋的話,那麼從另一個方面看,它又具有了無限的深奧曲折。它簡直是隱語處處,象徵處處,成了一部最奇特最隱晦的著作。我覺得它真不愧是眾人的智慧。

那個口吃的老教授在這部著作裡充分地表現了自己:某種與生理特徵扭結一起的、多少帶點神秘色彩的怪異的天才。因為行文中有著一種欲言又止、一種語言障礙被突破之後的大聲:那是特別銳利、特別有力的鏗鏘之音。它們在地質學的山谷裡迴盪,發出了雷鳴似的巨響。我覺得有什麼巨大的鼓譟藏在這厚厚的兩大冊書裡。那是一個人的心底——最深層的歡欣和痛苦化成的。它們隱藏了苟且的眼淚和天才的輝光,裡面既有七色彩虹,又有可怕的蜘蛛。感激的淚水在字裡行間流淌,惡毒的詛咒也在扉頁上滾動……

我記得那一次:當自己默默地佇立在那個只埋了一隻菸斗、一頂帽子的墓前時,曾經在心中發出了怎樣尖利的質問。那種質問也許太殘酷了。我大概只得永遠把它藏在內心。我在質問口吃老教授——作為一個後來人這可能真的是太苛刻了——你為什麼要動手寫這兩部著作呢?你為什麼能夠忍受這樣的屈辱?為什麼?是什麼讓你容忍了這一切?

直到離開農場,那些問號仍然在腦海裡縈迴,它像個蟲子一樣叮咬我,使我難以安寧……

翻動著這兩冊著作,我終於明白了一點點。我似乎讀懂了。

我想起了盧叔在裝了阿雅的鐵籠前邊的獰笑,想起了他對我說過的話:“你不要怕,不要著急——它餓得還不到時候。還要餓它!還要餓它!”它沒有一點兒力氣了。它伏在鐵籠裡,幾乎連喘息的力氣都沒有了,盧叔還是喊:

“還要餓!還要餓!”

三天過去了。四天過去了。後來,他把一點點肉和水放進了鐵籠裡。我看見即將死去的阿雅眼睛睜開了一道縫,看了看,鼻子上的絨毛輕輕動了動,開始伸出紅色的舌頭舔著,後來又費力地嚼起了一塊肉……

飢餓,不可抗拒的飢餓。我明白了,飢餓在許多時候真的是不可抗拒的。

我覺得這兩部著作的一行行排列齊整的文字就像一道道鐵條,編織成了一個巨大的籠子。就是這巨大的籠子把一些活鮮的生命給囚禁了。它們在這裡狂躁不止,試圖折斷這些鐵條,但最終還是沒有……我終於明白了這兩冊書的真正內容到底是什麼,它們是極度飢餓的產物。我將珍藏它。當我感到迷惑的時候,我就會翻出來看一看。所有的淺薄、粗陋、卑俗,都一塊兒組成了它難得的深邃,它的另一種淵博,它的巨大的智慧。這部書以及與這部書連在一起的故事本身,就是一個偉大的奇蹟。我覺得讓它與我的命運交織在一起,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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