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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反而在這種聲音裡變得安靜了。好像這時他就需要聽一聽親人的慟哭。他仰躺在那兒,閉上了眼睛,顯得非常坦然。

我一聲不吭。我等待著這場慟哭平息下來。

<h5>3</h5>

三個人哭了足有五分鐘,才擦擦眼睛直起身子。岳父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頗具幾分幽默,問:

“哭夠了嗎?”

我很欣賞這句話。我微微笑了笑,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可是他的目光一碰到我又立刻變得嚴肅了。他看看我,又看看梅子,說:

“我離開倒不要緊,我最牽掛的就是你們倆。我希望你們兩個好好相處。你們互相之間要好好照顧——人這一輩子不容易啊!”

他的話讓我馬上陷入了感動。這種美好的情感讓我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我覺得自認識岳父以來,還沒有過這樣的感動呢。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點了點頭。

他說下去:“你們不會總是一致。世界上哪有完全一致的人呢?但是,只要能夠求大同存小異,就會慢慢走向一致。你們要堅信這個。做到了這一點才會樂觀,也才會幸福……”

我點點頭。我想,一個人在死亡的威脅下尚能夠說出這樣清晰有力的話,不愧是一位革命的老人。一絲敬意從我心頭油然而生。同時我也想起了一句古語: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他拍了拍我,把手抽回了。這時候他對在老伴耳邊說了幾句什麼,老伴遲疑著,吞吞吐吐:“這,這……”

我問,幹什麼?她對我耳語了幾句。我說:

“不妨取給他。”

岳父要紙和筆,他想寫點兒什麼——要留下遺囑嗎?梅子明白之後又哭起來。

我告訴她:這不過是父親在病情的觸動下記起了什麼。這時候想寫就讓他寫吧。我還想說:實際上以後也用得著——但我總算沒讓這句話吐出來。

岳母取來了一張大紙和一支筆。

岳父想爬起來到一邊的寫字檯上去,我們都阻止了他。岳母又找來了一個資料夾,這樣他就可以躺在床上,把它按在胸前一筆一筆寫下去。

岳父每寫一筆,就抬起頭來看一看天花板。

我們都坐在一邊,像等待宣判一樣。

他寫著,後來“啪”的一聲,筆掉在了地板上。

岳母趕緊跑過去撿起來。他搖搖手:“寫完了。”

岳母接到手裡看著,開始抽咽。她看完之後,首先遞給了我。那上面原來寫了這樣幾條:

一、我死之後,不要開追悼會,不要搞告別儀式。

二、把我的骨灰撒到戰鬥過的那片大山裡,撒到那兒的河流和土地上。

三、把我積蓄中的三分之一上繳組織,剩下的三分之二平分給老伴和兩個孩子。

……

我盯著這個遺囑,不知是什麼感覺。我多少有點兒慌。

整整一晚我們都沒有睡好………

第二天過去了,仍然沒有什麼訊息。第三天梅子笑著,從外邊一蹦三跳地回來了。

我什麼都明白了。接下去她嚷了什麼我都沒有聽清……

一塊石頭落了地。我覺得身上那麼輕鬆。可是那個遺囑又在眼前一閃而過……

梅子歡跳著跑開了,她太高興了。她又想起已經耽誤了很長時間沒有去上班了,於是趕緊收拾一下走了。她的腳步奏出一種歡快的音樂。

我沉默著,突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我想起了元圓讓我轉給陽子的信——我趕緊回到屋裡,取來那個薄薄的紙袋。沒有封,紙頁散著,我瞥了一眼,見上面像詩行一樣寫道:

他長了一雙什麼樣的眼睛——他不知道。

他的眉毛。我真想吻一下。他的眉毛。

他長了稜角分明的嘴巴——

他知道嗎?這個嘴巴多麼適合親吻!

我開始愛他——好嗎?

她好像在同自己商量什麼……最後的括弧裡寫著:

他就是你——你這個傻瓜!

就是這麼簡單的幾句話。

我在想陽子,想阿蘊莊裡的那個姑娘。淘氣的、可愛又可憐的元圓,這次希望你能如願。我知道你是天真無邪的一個姑娘,可惜你把自己的愛隱藏得太深了,對方什麼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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