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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篝火夜</h4>

<h5>1</h5>

翻過山岡,總算摸到了那條密林叢生的峽谷——我本來在圖上做過詳細的標記,但要找起來卻如此困難。山澗溪流已經乾涸,一條窄窄的河床從峽谷橫穿過去。我們一直沿著河灘往前,這樣走起來就省力多了。

隨著向前,河谷漸漸變寬,視界馬上開闊起來。這是蘆青河上游的一個支流。兩岸的樹木越來越密,也許是剝蝕土層越來越厚的緣故,這些樹木大多比上游長得粗壯。它們更有力量抵抗季節氣候的變化,直到現在葉子還油汪汪的;而在河床較窄的上游地段,兩岸的樹木早就開始脫葉了。

天色有些晚,我和梅子商量,想找個有水的地方支起我們的帳篷。從這個夜晚開始,我們要在山裡度過了。梅子覺得這一切那麼新奇,這會兒表現出進山以來從未有過的興奮。

大約又走了兩公里左右,河谷在一個花崗岩山腳下轉彎——這裡由於長年的沖刷,已經旋出一個很深很大的河灣,它積起的一片水潭十分可愛。這個河灣呈扇形,靠近“扇柄”的那一邊水很深,展開的扇面外緣卻淺淺的,露出一片乾淨的白沙,像退潮的海岸。映在水灣背後就是茂密的針葉林,林中混生了許多雜樹,我在其中看到了東部平原常見的一些樹種:楓樹和野椿樹。

我們都覺得這個地方真是美極了,當即決定就在河灣沙地上支起帳篷。梅子說在這裡多住幾天也會很高興的——很可惜,看來我們大約只能在這裡待上一夜了。

梅子支起我們隨身帶來的小鐵鍋,開始舀上河水,添一點米做飯。大概這個河谷很久沒有冒過炊煙了,我站在一邊看著藍色的煙氣向上升騰,覺得四周一些隱匿的小野物都在驚訝地注視。河灣裡有什麼發出撲稜稜的響聲,我想那是魚在跳躍。河灣左側的灌木叢裡響起了咕咕的叫聲,接著又有一種嘶啞的呼喊,它低沉蒼涼,那一定是老野雞了……這兒的一切對我來說是那麼熟悉,它像是我的昨天,我也像是它的一部分:它早就溶進了我的血液,或者是我深深地融入了它們中間……

滿天星斗閃爍出來,墨藍清澈的夜空讓人感動。山風洗滌著肉體和心靈,一陣山谷裡特有的醇香撲鼻而來。月亮還沒有升起,偶爾傳來的鳥雀撲動翅膀聲、石塊的滾落聲,都顯得遙遠而又清晰……我們待在了帳篷口。隨著天色越來越暗,梅子由興奮轉入了緊張。她四下張望,說:

“我們如果在這兒遇到什麼事情,誰也不知道啊……”

我告訴她:不會遇到什麼事情的——這兒比起那座城市、比起任何人煙稠密的地區都要安全得多。我這樣說不僅是在勸慰她,而是在轉告一個得到反覆證明的野外生活的經驗、也是真理。我說著這些時,心上真的溢滿了喜悅。是的,許多年來,我在這兒體味了從未有過的安逸和舒暢。那是一些難忘的野外跋涉的經歷,不論離開這裡多久,每當重新歸來,大山仍然會展開它寬廣的懷抱,緊緊簇擁一個不幸的遊子……這次稍有不同的是,我帶來了一位陌生的客人,一位異性,她是我的妻子。她這時該好好結識好好依偎一下了,這裡就是她許久以來感到迷茫的那片蒼野,是與自己的丈夫連在一起的那種神秘的暗示和吸引、嚮往和拒絕……她輕輕呼吸著,看看我,又把目光投向那一溜隱約可辨的山緣和峰廓。梅子,此刻怎麼說呢?我這會兒多麼高興,我正享用著暢飲般的快樂,這是一個人歷盡辛苦才能釀出的一杯酎醪啊!

我們在黑影裡摸索著,點上桅燈。

天漸漸有點兒冷。我告訴梅子,我們該點一堆火了。

“點火?”

我點點頭:“點一堆篝火吧!”

我很快動手搞來一些乾柴和茅草,接著動手點火。火苗燎起的那一刻梅子又有了另一種不安:

“點上一堆火,人家遠遠地就會看見我們的。”

她說的“人家”指什麼呢?這片荒野上根本無人,誰會在半夜裡穿過那道乾涸的河谷?更不會有誰從山丘上、從密匝匝的灌木叢中鑽出來呀。

她說的“人家”如果是指一些野物,那麼我告訴她:這裡沒有傷人的野物,即便有,點上一堆火也只會更加安全,野物願意遙遙地注視火光,但不可能走近。所有傷人的大動物差不多都怕火。

<h5>2</h5>

火光映得四周通亮,大約在十幾米遠的這個範圍內,我們差不多可以望見那些綠色的樹葉,褐色的、淺黃色的石塊,還有河灣裡閃動銀光的水……跳魚在水潭裡擊出叮咚的聲音,身後不時有什麼嘩啦一響,那不知是什麼小動物把酥石給踏落了。天上的星星彷彿逼得越來越近,大而明亮。這種潔淨的夜空我們一年裡也見不了幾次。在那座城市裡,或者是其他地方,真的很少能看到這樣的夜空。這兒的夜空僅僅屬於這兒的山谷:原來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夜空,夜空是分屬於每一塊具體的泥土的。

梅子坐在篝火旁,想到了那個瘦瘦的姑娘小錨,這會兒多少有點兒後悔。她說如果讓小錨陪我們在山裡再走一段,這個夜晚我們就可以一塊兒宿下,那樣也算有個伴兒了。

我卻在想著這些天所看到的那些人家;我特別牽掛的是那些老人——他們還沒有一個像我們所要找的老人,他們的經歷畢竟不同,仔細推敲起來總有些矛盾。這就使我越發難以確認了。雖然尋找“義父”只是此行的諸多意願之一,但經過幾天來的尋覓,這個夜晚的焦躁還是一層層堆積起來,隱隱地壓迫著我。好像遠遠近近的山影、閃跳的水光,都一塊兒藏下了那個隱秘……

這會兒我想:他們當中的某一個是否有可能被我誤解了或錯過了?我和他們之間有無可能失之交臂?當然了,如果把他們每個人的一部分剪接組合,就會成為我心中的那個老人……一想到這兒我的心頭就泛起了一種淒涼。我覺得這次旅行如果找不到老人,好像也就失敗了大半似的,從此心裡會更加空空蕩蕩。

這個秋風撲面的夜晚,真想見到一個活生生的老人,他這會兒就該坐在這篝火旁吸菸。

火苗往上躥跳,它好像在努力地攀援、攀援……夜露越來越重,這讓人聯想到十幾年前那個冰涼的黑夜……我在想:老人或許至今還踞在某個角落,就像我們遇到的那些默默度日的老人一樣,一雙渾濁的眼睛注視著前方,咀嚼著自己那份辛苦的生活。可惜我已經無法獲得這樣一個機會:幫助他,儘自己的力量使他的下半生過得好一些;也許我真的會想出許多辦法去幫助他,以祛除長久折磨自己的虧欠和不安。當然我也知道,在許多時候金錢對這一切是難以彌補的;可我又總是心存僥倖,期望會有一種辦法讓一顆心稍稍安定……

梅子望著夜空嘆息:“小錨,還有我們看到的這些山裡人、街上滿臉灰土的孩子、我們找到的一個又一個老人……看看他們過的日子吧,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可這全是真的,原來這就是另一些人、山裡人現在的生活,誰也不知道他們,他們在自己活著……”

她一邊說一邊搖頭。我知道她對這次遠行中看到的一切充滿了驚訝。貧窮,還有其他,對於這個世界上的一部分人來說,總是如影隨形,一生都難以擺脫。我想對她說的是,這些人完全不是“自己活著”,他們還遠沒有那麼幸運。他們是最普通最常見的被剝奪者。任何一陣風從大地上吹過,他們都要被掠走什麼。這一切有時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但卻是千真萬確的。還有,那就是:我也完全有可能是這其中的一個,就像你看到的這些人一樣,一輩子都在大山縫隙裡爬著,蠕動著,直到衰老得像我們所看到的那些老人。所不同的僅僅是我逃開了,掙脫了——而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並沒有多少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他們降生在這片大山裡,一輩子也就得待在這裡,用這種方式熬完自己的一生。反過來,有人生在那座城市,也要在擁擠的人群裡過完他們的一輩子。如果我們不到這裡來看一看,互相就沒有個比較。他們不知道我們,我們也不知道他們——世上的大多數人就是這麼各自默默地過完。至此,人生的殘酷意味就全部顯現……

這個夜晚,這個時刻,我又想起了那個億萬富翁林蕖,想起了他關於“成功”、關於“苦難”的談話。是的,在那個特殊的時刻,他說出的是真實的認識。

梅子聲音有些艱澀:“我們和山裡人不一樣,我們還可以到更多的地方去,比較起來總算自由多了;我們身邊還有一些無所不談的朋友,陽子和呂擎、吳敏,他們與我們在一起;總之我們有自己排遣苦惱和寂寞的方法……”

“山裡人也有自己的方法。他們在這裡也有自己的快樂、自己的朋友。這並不是問題的癥結。我想說的是,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距離總是這樣遙遠,它們相互隔離,相互陌生,有時還相互懼怕。這是個多麼讓人驚訝的事實!人從出生到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刻,差不多也就決定了自己的身份——每一種人都要大致待在一個地方,而這個地方是很早很早以前、在他還沒有降生的時候就早已規定好了的,這兒完全是他的陌生之地……”

“如果大家都四處走動呢?大家都去互相結識互相瞭解呢?”梅子的眼睛在夜色裡閃亮,直直地望向我。

“你說得太好了。可惜大多數人都沒有這份時間,也不具有這種權利——人的權利遠遠不像想象的那麼大,人的選擇最終還是被極大地限定和規定了。一片大陸與另一片大陸,一種語言和另一種語言;還有種族、宗教、文化,這都是生命中令人窒息的牆。你如果立志要穿越這些牆,那麼就要花上一生,而且還要碰個頭破血流。嘗試者絡繹不絕,但大多數都無功而返。這其實是人的悲劇,生命的悲劇。你看,我們本來就像樹木一樣,那麼依賴自己的土地,移栽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情——可是我們有時候卻會懷疑這一點。比如,你和我已經很難在大山裡紮根了,山裡人也不會像我們一樣到那座城市去支起帳篷……”

梅子不吱聲了。

“我常常想起許多年前的‘上山下鄉’——多麼浪漫的假設!‘紮根’!無痛苦移植!除去其他一些因素,我相信這裡面有著形而上的攀援,有對於悲涼人性的反抗。有人不停地抱怨那一段日子,吵吵嚷嚷,說苦難啊苦難啊,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到底什麼才是苦難。兩個世界的隔絕才是苦難,是通向深淵的黑暗。時間過去了二十多年,今天的山地仍然讓那些吵吵嚷嚷者害怕得要死。他們的那點兒人生黑夜比起‘山地’的顏色,簡直不值一提。不同的階層和地區,異質文化,它們之間的來往、互相串門似的交往,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是極其有限的、微乎其微的。我們花上一輩子也走不了多少地方,更不能長時間待在我們喜歡的某個‘外地’,比如這個山區。”我說到這兒心裡有些難過,“你知道,我曾經在山地生活過那麼久,可今天這裡對於我還是十分陌生。這裡的人在用那種眼神打量我,說明我已經很難化進他們中間了。人哪,究竟用什麼辦法才能相互瞭解、才能溝通這些各自封閉的世界?用什麼辦法才能在精神和物質上互相援助,做到互通有無?可憐的人類啊,他們太渺小了,只有這樣才能相扶相攙著往前——也只有這樣,這個世界才會變得可愛一點兒。這其實是一個最基本的前提,因為到了那時候,大家彼此相見才不會感到驚訝和恐懼,遇到危險更不會束手無策和悲觀失望。你知道梅子,我長期以來都被一種悲觀的東西給壓得喘不過氣來——我沒法擺脫它,因為我不知道用什麼辦法去擺脫;而這種悲觀是潛在心底的、冰涼徹骨的……只有走向這片大山,走向山野深處,才能暫時忘掉那些煩惱,獲得一點點寬慰。不過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這裡,我們身邊,到底是什麼?不過是一片大山,一片茫野,就是我們平時所說的‘大自然’。它們自己在風雨裡變化著生長著,是完全獨立的。它們的語言與人類的語言不同,它們的語言通用四方,所以我們一下就可以聽得懂。我們可以依偎到它們身上、撲進它們的懷裡,這時我們會覺得一切都挺好、挺有希望;什麼事情都可以重新開始,沒有什麼負擔,非常放鬆地勞動和建設——這樣的一種感覺就產生了。可惜這種感覺仍然是暫時的,一回到那些山村,回到人群,特別是回到那座城市,我們馬上就會洩氣。因為那裡正是一個彼此隔絕的世界,在這種隔絕的世界中一切都給毀掉了、弄糟了、弄錯了,弄得已經沒法重新開始了,完全沒有辦法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梅子沉思著,點頭又搖頭。我又在咬文嚼字了,我害怕這樣會送給她更多的悲觀,還有晦澀;可是這會兒又只能說出自己最真實的、從腦際裡泛過的一些感受。

<h5>3</h5>

我在這個夜晚發現,只有在這片沒有人跡的山野裡,我們倆的心靈才可能更深地溝通。這是這個星夜、這個山地所能給予我們的最大援助了。我這會兒想說的話是那麼多,我要告訴她的是那麼多,並因此而暗暗感激著什麼……

篝火有點兒減弱,我往裡添些柴火。火苗在剛剛加柴的那一會兒變暗了,濃煙一團團湧出,可只一會兒工夫火焰又高起來。一隻鳥在空中叫著,聲音微弱,可這聲音竟能傳得很遠。那是一隻孤獨的夜鳥,即便在夜晚,在萬物安歇的時刻,它也要獨自奔波和尋找。

它要飛向何方?

我們搭著一條毛毯,和衣而臥。因為很久沒有在這種環境裡過夜了,都興奮得睡不著。我讓梅子講講故事,梅子說:

“我還要想一想。你先給我講一個吧。”

是啊,這是一個多麼適合沉思遐想的夜晚,一個多麼適合講故事的夜晚。我想給她講一個山裡的傳說,可是這些傳說大多都有一點兒神秘色彩,又怕增加她的懼怕。我想給她講一個美麗的傳說,可又覺得這類故事太俗。到底講點兒什麼?我思慮著,遲遲開不了口。後來我只是告訴她:在這座大山裡,人們到了夜間都偎在被窩裡,大人給孩子講故事,孩子與孩子之間也互相講故事。山裡人原本就依靠故事打發深長的冬夜。那時候這裡沒有電影,更沒有電視和收音機之類,他們真的全靠故事來對付冬夜——讓我們這會兒也使用他們的方法吧。

梅子笑了。

我與梅子說著話,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儘管一時睡不著,但我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追隨著深夜裡大山的呼吸,慢慢安靜下來。

矇矓中越過了午夜。河灣中的魚跳聲逐漸模糊了……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不遠處突然傳來嘩啦一聲。我立刻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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