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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離開河灣之後,我們沿著山坡上的小路一直向南。我估摸了一下,大約再走上半天的時間,就可以到達另一條河谷:沿著它往前,很容易就能翻過那座山包——山下二十多華里,就是我當年開過作坊的那個小村了。那既是我的人生、也是我們這次旅行的重要一站……

這天晚上我們就宿在那座山包下面。那裡只有很小的一條溪流,但畢竟是有水的地方,我們就像昨夜一樣搭起了帳篷。

這兒地勢不夠開闊,四周顯得很侷促,樹木也沒有我們上一個宿營地那麼稠密,小灌木叢稀稀落落。整個山野顯得荒涼,寂寂無聲,沒有多少野物的聲息。我們雖然依舊把篝火撥得很亮,大概今夜再沒有誰會來打擾了。也許我們心裡正希望再有興兒那樣一對流浪人闖過來呢。

我和梅子吃過晚餐後就待在了帳篷裡。四周太靜了,這使我們又像回到了城裡那些沉默的夜晚。後來我們又講起了正在尋找的那位老人,梅子說:“如果他真的被我們找到了,那該怎麼辦呢?給他錢,還是按月接濟他?”

這倒問住了我。我如實回答:“這些我都沒有具體想過。我只想幫他、只想見到他……當然,這樣我們就會常常想起他,這要比過去累;可是沒有這種負擔,我們也不會輕鬆,我們的心累。”

梅子嘆息著:“如果一個老人給孤零零地扔在山溝裡,真讓人心裡不忍……”

我再沒吭聲。我知道梅子這次進山,會是這許多年裡最重要的一次經歷。她看到的是與自己迥然不同的人生,是另一種生活,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一些事情,這一切對她來說太陌生了。與我稍有不同的是,眼前的這些會促使她去想許多事情。一路上,她不由自主地多次講到了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這個安靜的夜晚,她又一次說到了他們。

她說從小就聽他們講自己的身世,知道父母小時候與山裡人的生活也是大同小異的。她說爺爺奶奶、外祖父外祖母都是山裡人,不過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在她的內心深處,他們像影子一樣……父親和母親偶爾提到他們、提到他們大山裡的生活,她也從未有過身臨其境的感覺,有時甚至覺得那也蠻好玩的。“媽媽說父親是一個在泥巴里打滾的孩子,一直到十幾歲還沒吃到一塊玉米餅,一直靠爺爺奶奶嚼著糠末和瓜幹把他喂大……爺爺和奶奶沒穿過一條像樣的褲子,奶奶用一塊破麻袋做成了衣服,爺爺要出遠門,又不得不把奶奶這個破衣服改縫了一條短褲……”

她說著聲音低沉起來,“實在餓得不行了,有人來招看場的,爺爺和奶奶就把骨瘦如柴的父親交給了他們。他在那兒能吃上玉米餅和鹹菜……”

梅子早就聽過這些故事,可是今天覆述它們,內心裡的感受會是完全不同的。她說的這些對我並不生疏:後來,她的父親就找上了一幫隊伍,成了一名軍人,成了一名革命者,又逐漸成長為今天的岳父。正是飢餓驅使他走向了另一種人生。

“母親家裡同樣貧窮。外祖父和外祖母沒有孩子,他們就像我們遇到的興兒一樣,在山野流浪,到處討要,拔野菜,擼樹葉吃……就靠這樣才沒有餓死。走到村裡,誰家有點活兒,他們就纏著人家做,只為了喝上一口熱湯,吃上幾塊紅薯幹。有一天他們在山裡走,走到半夜,聽見一個地方有哇哇的哭聲,走過去,撿起一個破草包,見草包裡面躺著一個小女娃娃——她就是後來的母親……

“外祖父有一天進山裡討要,讓外祖母一個人抱了孩子等在山坳裡。她等啊等啊,本來他在天黑的時候就該趕回來的,可是直到半夜還沒見人影。這一夜等人的滋味真不好受。第二天她不得不順著那條羊腸小道急急往前趕,走過一個村落又一個村落,去打聽男人。最後在人家的指點下,她在離村邊不遠的一條小路上看到了死去的外祖父。原來他被另一個強壯的乞丐給打得昏死過去了,再也沒有轉醒。那個乞丐當時餓急了眼,要搶他的一塊玉米餅。外祖母哭啊哭啊,摟著死去的外祖父不願鬆手。就這樣,外祖母抱著揀來的孩子,一邊討要一邊哭,用地瓜糊糊喂這個不知道來路的苦命孩子。有好幾次母女倆都差一點兒餓死。再後來,有一戶人家剛剛死了女人,就收留下外祖母,說是給他家裡做個幫手,讓她睡在馬棚裡。

“她要拌馬料,還要給東家一家做針線活。外祖母哭著說:‘不明不白,俺到底是這家裡的什麼人?’那個東家說:‘說是什麼人就是什麼人。’他們不捨得給她吃,也不捨得給她穿,每年從剩下來的牲口料裡撥出幾袋子豆粒和麩皮,就算一年的口糧。有時東家高興了,還捏著一個乾硬的蛋糕,遞給外祖母說:‘獎你一塊點心,吃吧,喂娃兒吧。’這時候母親已經長成了十六歲,東家一天到晚盯著她。有一次他去捏弄母親的身體,外祖母跪下,給那個男人說了數不清的好話,央求他。那個男人說:‘雜種!’……

“他一天到晚罵,有時好幾天不讓外祖母吃一口飯,只讓她喝刷鍋水。外祖母餓急了,就到牲口槽裡去扒一點兒料豆吃。東家說:‘可惡的女人,和牲口爭食!’他就踩住她的身子往狠裡打。打完了,他又躺在炕上讓她捶背,給他撓癢。外祖母不知哭了多少場,她知道這都是因為這個討來的女兒的緣故。她也明白這個討來的女兒再不逃走,誰也保不住她。就這樣,在一個冬天,天下著鵝毛大雪,外祖母塞給母親幾塊紅薯幹、一卷破棉絮,讓她跑了……

“兩人分手的時候不知哭成了什麼模樣。母親跑了,明白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救命的老人了。她跑啊跑啊,迎著大雪往外跑,一直跑到村邊的小山上。小山上厚厚的大雪裡有一棵棵松樹,松樹下面就蹲著一些男人和女人,他們有的攥著刀子,有的攥著一杆土槍。他們就是活動在這個山上的武工隊。就這樣,隊伍上收留了離家出逃的姑娘;再後來,她又和另一個苦命人見面了……爸爸媽媽就這樣在一支革命隊伍裡成長起來……”

<h5>2</h5>

梅子講著,流出了眼淚。她結婚以來多次斷斷續續說起這樣的故事,但從未像今夜這樣泣哭。我多想安慰她幾句,可一時又不知該說點兒什麼。

這時候倒撩撥起很多奇怪的回憶。我在想與岳父岳母一次次的衝突,回憶著我自結婚以來那個家庭所給予我的諸多不快。那種隔膜真是難以言喻。那個老人嚴厲的面孔,他對我的奇怪提防,使我在很長時間裡都有點兒絕望……我充分感受了這些生活在橡樹路上的老人的奇特,他們對於我們整整一代人的痛苦都麻木不仁。不僅如此,整個別人的痛苦他們都視而不見。他們住在一個有大橡樹的院落裡,這些院落封閉了自己的生活。他們從來也沒有想過,正是他們自己、他們這一類人,對這座城市裡的很多不幸都負有深深的責任……可是在這個時刻,在梅子的述說裡,我突然覺得他們並不像我認為的那樣——他們不過是貧窮的孩子,是山草,是山谷上隨風擺動的植物。他們僅僅是遇到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才沒有死亡,然後艱難地成長起來,就是這樣而已。

我還想到了柏慧,想到了柏慧的父親柏老。我曾經怎樣仇恨那個“偽學者”,一度覺得他的雙手沾滿了智識階層的鮮血。可是隻有到了後來我才明白、才懂得好好地注視他的那雙手:那不是我所熟悉的、端菸斗的柏老的手,不是。柏老既不值得也不足以承受這麼深刻的仇視。柏老本身也是一個可憐的人,也是一株幸而沒有死亡的“山草”,他只不過在一種時代的誤會和誤解裡僥倖地活著。他本身既是一種不幸,又參與制造了另一些不幸……

這片無邊的夜色讓我想到,無論是梅子的父母給我造成的痛苦,還是柏老的虛偽、他的欺世盜名,或是其他種種不可告人的陰謀,這一切都有著更為深遠的背景和緣由。當我們身處山野,離開了喧鬧的人群,冷靜地面對裸露的夜空和土地時,就會驚訝地發現:他們都不是我們真正的敵人。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追溯的,甚至是可以原諒的。

我突然覺得沒有了敵人。那麼,我真正的敵人究竟在哪裡?

這個夜晚我感到了深深的痛苦—— 一種沒有敵人的痛苦。

這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是一個孤獨的人。

我真正地孤獨了。我像一個人站立在了無邊的荒漠上……

黑夜裡,我緊緊地握住了梅子的手……

<h5>3</h5>

閃爍的星星與大地上的眼睛對視著。這個夜晚我突然覺得天地間有著一種奇怪的無法證明的對應——天上有多少顆星星,地上就有多少隻眼睛。這二者之間極有可能分毫不差。為什麼?我不知道。可是這是我真實的感悟,是一閃而過的念頭。這樣的閃念在我少年時候頻頻發生,那時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遊蕩著,獨自面對天空樹木荒漠海洋和大山,天籟向懵懂的生命傳遞一些模糊的、然而是最重要的資訊。它們沉積在心中,或化為一個訊號飛出腦廓,讓我驚訝中又不能解答。今天我長大了並且正在一天天蒼老,這些訊號不再頻頻出現,可是偶爾飛臨卻讓我仍然無法解答。它們極有可能是無解之物。

深夜梅子沒有入睡,她從帳篷的一個邊隙那兒久久地望向星空。我知道她走入了神往的時刻,這樣的時刻在城裡是絕少出現的。我也一樣,我不看星星的時候,就會用兩耳捕捉四周的聲音。那是靜下心來就會蜂擁而至的所有大地之聲,是風與樹木與岩石與泥土交談的聲音,是無盡的生靈喘息之聲,特別是山草——這種無邊的竊竊私語……在一切的聲音之中,山草的聲音是最為謹小慎微小心翼翼的,因為它是大自然中最弱小最無助的生命。然而它又是最多的生命。

漆黑的夜色中,我彷彿看到一隻四蹄小獸在山草中躍動。它小心地伏下身子吻著山草,柔韌的蹄爪撥動著山草。它們在輕吻和低語。這隻小小的四蹄動物已經從大海之濱奔到了高山之巔,極目遙望之後又踏向綿綿山嶺。它在詢問每一株山草:是否見過從海邊來的一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走失了的孤兒,一株山草?山草回答:我們就是他,他就是我們,你看到了這滿山遍野的我們,還有什麼好疑惑的?

那隻嬌小而潑辣的四蹄動物在遲疑中賓士飛躍。它在山草中穿行,張望,依偎。最後它終於明白了:原來自己也是一蓬山草啊,小小的、四處移動的一蓬山草……

它在想那個不能忘懷的孩子。那是它永恆的記憶。它在歷盡艱辛之後還是有忍不住的嘆息:“他只要在野地和山嶺我就會找到;那些日子裡無論他走多麼遠,我都會找到他;夜裡他奔波一天,累了宿在溝邊稼禾間,我就在離他十幾步遠的地方蜷著。我一整夜都能聽到他的呼吸。我必須跟隨他,以我微不足道的能力護佑他,哪怕在危急之時發出一聲啼叫也好。這是我必須做到的,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們家族的傳統:護佑那些好人、有恩於我們的好人。我一時也不敢鬆懈地跟上他的腳步,惟恐他走失。可惜我辜負了家族的重託,有辱神聖的使命,生生讓他走丟了——他沒有消失在山野裡,因為這裡的一切都擋不住他的身影;他最終消失在城市裡,在人影幢幢密密擠擠的地方——可憐那裡最讓我恐懼,我在那裡將變得一無所有,眼睛和耳朵和嗅覺全都不再管用,我無法辨析他的聲音和氣味,我丟失了他!天哪,我沒有臉返回海邊,沒有臉回到我的家族了。最後,我將疲憊和羞愧地伏下來,貼緊大地,化為一蓬山草……”

所有的生命,其歸宿就是一蓬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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