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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那三張嶄新的紙幣我一直保留著,後來,即便是最困難的時候我都沒捨得花。我知道它是外祖父的宅院化成的,好像一旦失去了它們,我們留在那座小城的印記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在孤單的大山裡,我曾一次次把紙幣從衣兜裡摸出來,在小河邊,在月光下,抻理著旅途上弄出的皺褶。多麼奇怪啊,那麼大那麼富麗的一座宅院,只化作一小沓帶花紋的紙片握在手裡,真正矗立在大地上的東西卻再也不屬於我們了。

茅屋裡的外祖母不久就沒有了,也許賣掉宅院本身就是一個噩兆。我們該不該賣掉它?圍繞那座宅院的所有爭執,外祖母當時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嗎?

那些年,我在河邊遙望著一天的繁星、遠處重重疊疊的山影,一顆心常常飛得邈遠無蹤。長夜裡的河水漫得很寬、很平,近岸不時發出輕輕的濺水聲。我躺在沙岸上仰視蒼穹,有時會覺得整個身體正在往上浮升,隨時都能借著一種無形的雲氣飄蕩起來。一顆靈魂在星際間穿梭,冰涼的夜色使其倍感孤單。我在這樣的夜晚,會覺得自己所做過的一切,走過的路和忍受的磨難,所有這些都是為了那個遙遠的“我”。那是另一個神秘的、可以與之重疊而又是完全不同的自己。此時此刻,“我”在哪裡?這個“我”沉靜肅穆,冷漠無情,只在一個時下難以企及的高處盯視著、俯察著。不過經歷了最艱辛的努力、九死一生的跋涉,自己正在與之一點點接近;未來的一天我們終會匯合,合而為一……

那時候我常常發出莫名的呼喚——更確切一點兒講是呻吟——因為不能忍受的折磨和悲傷,因為恐懼和焦渴……未來的路是這樣曲折,這樣神秘莫測。冥冥之中有誰做出了這樣的安排?我命中註定了要走近和離去的地質學,我不能終止的失而復得的流浪:該來的全來了,命運無可逃匿。

這個黃昏,我把紙幣的故事講給了梅子,她馬上瞪大了一雙杏眼:“是嗎?在哪裡?”她當然想親眼看一看。

我搖搖頭。這辦不到了。關於它的故事還沒有完:明天離開平原,翻過前面的那座大山時,我會繼續講吓去……

深秋的小果園一片寂靜。風息了,沒有一聲鳥鳴。這過分的安寧讓梅子不安地四下張望。落葉鋪地,呈現出一片斑斕。被第一場寒霜洗過的秋草變成了紅色……這出奇的安靜,正好用來諦聽昨天。難以置信的是那麼多故事、那一大坨糾纏不去的往事竟然就發生在這裡,這片腳踏之地。誰能相信這兒的每一寸泥土都滲進了血淚、汗汁和歡樂?我們在園子裡徘徊了一會兒,忍不住再次去看那個泥屋。門上還是掛了一把大鎖,老駱一家仍然沒有回來。我們該離開了。再往哪兒去?我們幾乎沒有商量,一直往北,一口氣踏上了那片草地。叢林稀疏,一處處沙嶺高高聳起,上面長滿了灌木,看去真像高大的古冢群。是的,這裡面埋葬的是整整一個時代的隱秘啊。

我告訴梅子,父親歸來的那個上午就在這兒四處尋覓,他試圖找到戰友的墳墓,結果沒能如願,因為這兒的沙嶺太多了……腳下有無數條隱隱的小路,它們曾經被各種各樣的人踏過:獵人、園藝工人、砍柴人、凶神惡煞般的背槍人,還有我們一家。我當年就是踏著這樣的小路隱於叢林之中,在荒原深處度過一個又一個白天和黑夜的。

“梅子,當年我就在這兒看到了它……”

“誰?”

“那隻阿雅!”

她屏住呼吸,四下裡張望——這裡沒有當年那麼茂密的叢林了,幾乎再也看不到一棵大樹。我們繼續往前,按照記憶去找那個捕捉阿雅的盧叔,那個有著草泥圍牆的小院。由於沙丘鏈不斷南移,園藝場南部邊緣的林草已被吞噬,那個小小的院落竟然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我大步丈量,不止一次重新確定它的方位,最後還是不得不告訴梅子:小院真的沒有了,它原來就在這兒,是這片淤積的黃沙覆蓋了它。

梅子驚愕地望向四周,一會兒彎腰向前,走進了一個生滿艾草和荊棵的地方。她蹲下,久久端詳一朵荊叢中探出的藍色小花……

最後我們總算找到了幾個上年紀的園藝工人,向他們打聽起盧叔。奇怪的是他們大多不知道這個人,有的雖然略知一二卻講不清楚;最後是一個臉上生了黑斑的老人告訴:“那個人早就沒有了,有一次打獵,追趕一隻狐狸,連放兩槍,第三槍炸了膛了,臉開了花……”

我們怔怔聽著,久久不語。我看著眼前的荒涼,極力不讓心中的驚懼流露出來。活蹦亂跳的昨日就這麼完結了,真像是一場噩夢、一個遙遠的神話。

告別了老人,我們在園藝場以及四周的灌木叢中走著。這是我們一家人的辛苦勞作之地。我記得這裡的一草一木。在大得沒有邊緣的園林中間,是長長的引水石渠、栽了白果樹的大路。從大路上走一趟,可以看到紅磚蓋成的場部房子,看到一處處低矮的、像地堡模樣的護園人小屋;大路的最東端就是那所園藝場子弟小學了,那兒同樣是幾排紅色的磚房。

<h5>2</h5>

從我們的小果園到學校有兩三華里,這之間沒什麼大路,上學時要翻過一座沙崗,踏著那條兩旁生滿了灌木的沙土小路到學校的南門。眼前就是一生的留戀之地、只要一想就會心窩發燙的地方:多麼簡樸的一排排校舍,從瓦頂到牆壁都是紅色的,如今稍稍染上了黑色。校園沒有圍牆,只有爬滿了眉豆秧的籬笆。一棵棵垂柳還像原來一樣,默默佇立。一個鑄鐵大鐘懸在第一排校舍前的楊樹上,它的旁邊是花壇,裡面開滿了火紅的大麗花……一切都如同昨天,簡直像奇蹟一般,竟然沒有一絲改變。我甚至相信昨天的氣息連同它的所有故事,都原封不動地存於其中。那是一些難以盡言的痛楚和歡愉,還有隱秘。它曾讓我無比懷念又無比懼怕,而今卻主要是神往。我一走近它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變得躡手躡腳的。梅子顯然也感到了什麼,她幾次試圖將我身上的背囊摘下來,以便讓我更輕鬆一些。我卻緊緊地揪住了揹帶,只在門口佇立了一會兒,然後就繞著籬笆往前走去……

從園藝場子弟小學往西就是那片稀稀落落的果樹了,它們現在比起昨天已經蒼老多了,新生的一些樹木遠遠不及老樹多,剩下的老樹也大半有了枯死的枝幹。水道殘破,泵房坍塌了半邊。我在一處泵房敞開的豁口那兒看著,想發現記憶中那個黑蒼蒼的柴油機。裡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大片油汙,就是半張席子,上面有一大團茅草。“這裡到了夜晚,也許就會有一個過夜的人。”我指指那團草。梅子懷疑的目光看著我,我沒有再說什麼。從泵房往西再走下去就接近園子的邊緣了,那裡至今還有一個護園人的草寮,它歪歪斜斜,草頂已經掀掉了半邊。因為護園的季節已過,它被棄在這裡。可是惟獨裡面的乾草還有許多,都是當年秋天的新草,只要一走近就會散發出濃濃的氣味。

二十多年前,一個失魂落魄的少年在這裡遊蕩,直到夜色降臨時分,從草寮裡伸出一隻黃色的套袖……

從這個歪歪斜斜的草寮往西再走下去就是那條漲滿的蘆青河了。河道靠岸處生滿了苔草和葦須,它們垂掛在冰涼的河水裡,等待一個不幸的少年。一些入夜後就伏在那裡的水族嘀嘀咕咕,議論著馬上就要發生的故事:瞧吧,一會兒他赤裸身體跳進來時就會怒衝衝拼命遊起來,他會往死裡拍打河水,一個連一個猛子紮下去;他從河道這邊扎到那邊,順著河岸遊,這樣不知不覺就會讓葦須荻葉把身子劃個鮮血淋淋……一切如同它們的預言,少年在銀色的月光下洗個不休,所有危險都置之度外,直到一陣痛楚襲來,鑽心的疼痛讓其一下跳到岸上,月光下低頭一看:身上滲出的血流像蚯蚓一樣從上往下蠕動。

少年伏在沙岸上一動不動,雙手墊在頦下。他閉著眼睛,夾出一溜長睫。這被水洗過的額頭顯得更加飽滿,上面有一片厚厚的黑髮,在月光下散發出鋼藍色。就是這額頭和茂長的頭髮剛剛印遍了什麼,哦,那是紊亂的唇痕,是沾上的腥鹹的口水。少年流下了羞愧的淚水,還要用力抑住這怦怦心跳。他不敢回家了,就想在這裡一直躺著,就像他見過的一條夜裡濺到岸上的魚那樣,被漸漸升起的太陽曬死。

他覺得自己如果現在死去,那麼這一生也不算短促了;不僅不算短,而且已經十分漫長了——他經歷了多少事情,愛恨情仇,死去活來,無比動人的友誼和可怕的中傷背叛,更有今夜這樣的恥辱和隱秘。他一想到那隻黃色套袖瘋迷一般的尋索、潑辣之極的簇擁、讓他喘不過氣來的擠壓、令人心驚的呻吟,這會兒就恨不得沉入地下,讓沙子和汙泥把自己埋葬,埋得越深越好……

同樣是在這個地方,這個荻草密密的河岸,也同樣是一個冰涼的秋天——不,是初冬,是剛剛結了冰凌的日子。就是那樣的一個日子,他躺在這兒已經多半天了,連續三天的逃學都瞞過了家裡人,心底的憂傷也無處訴說,只這樣捱到一個個落日黃昏。不知什麼時候,他被一陣吆喝聲和啪啪的腳步聲驚得大睜雙眼——他從葦叢間抬起頭,一下看到了三個人:兩個掮槍的民兵,一個瘦瘦的老人。那個老人一拐一拐走著,腿都拖不動了,另外兩個掮槍的年輕人就搡他揪他……少年死死盯住中間那個老人——他們越走越近,這讓他看得更清,那個老人並不特別老,他正是自己的父親。只一眼他就明白了:父親又一次被押到某個地方給折騰了一番,這會兒剛好歸來。這樣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肯定是折磨得過分了,因為他看到父親嘴角掛著血跡,腿明顯地拐了。他們偏偏走到了離少年躺臥處只有二三十步的地方——是父親先停下的,他大概實在走不動了,一手撐了一下地,然後緩緩坐下。可是屁股剛剛沾地,背槍的人就狠力一拍老人的肩膀:“你他媽裝什麼樣兒?快走,再晚就趕不上飯局了!”父親呻吟了一聲,算是哀求。兩個人呵斥起來。父親呻吟。再踢,拉和推,父親爬起來,一手撐著肋部,艱難地往前挪動……

這一幕就在離少年二十米的地方發生著。當時他恨得牙齒咬出了聲音,只不出聲。他還因為膽怯而渾身顫抖,因為害怕他們發現而用力咬住了牙關……這樣直到他們遠去了,少年才明白這恨和恐懼到底有多深。不過他不敢肯定剛才是恨那兩個年輕人,還是恨自己的父親。他覺得起碼有一多半是恨那個不幸的人:這人自己遭殃,還給全家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他的恨一瞬間瀰漫了河岸……

只有在這個月光明媚的夜晚,在逼人的羞愧壓得少年抬不起頭的時刻,他才感受了自己的罪孽有多麼深重。眼看自己的父親被往死裡折磨和欺辱,一個少年竟然無動於衷,竟然不能夠像一頭豹子一樣衝撲上前,這恥辱和罪孽深不可測!這月光啊,逼得他頭不敢抬眼不敢睜……

<h5>3</h5>

我們最終繞開了校園,走出園藝場,走向了海灘。

蓬蓬荒草間,到處都留下了我們一家人的足跡。外祖母和媽媽當年就在這兒揀乾柴、採蘑菇;因為田裡的活計少了,父親又被打發來拉漁網。這時的父親身體已經越來越糟了,他出門媽媽不放心,就讓我暗暗跟上。媽媽說父親幹活時,你就伏在海邊的沙子上看著他……這兒永遠是人聲喧鬧,那些無學可上的孩子、流浪漢,都聚集在海邊,等待著遺落在地上的魚蝦,等待著漁鋪旁的大鐵鍋剩下的最後一口魚湯。我一聲不吭地看著那一溜赤身裸體拉大網的人,那其中就有父親。無論有多少人,我都會分辨出他的身影。這些人當中,惟有他穿了一條短褲,瘦得皮包骨頭,用力拽拉的時候,差不多整個身子都懸在了網綆上……

那個兇狠的海上老大手持一根棍子,不停地巡視,拉魚的人稍有懈怠,就要被他連踢帶打一頓怒斥。有一次他用手中的棍子壓了壓父親的拽繩,嫌它不緊,就立刻把父親掀翻在地。父親在炙人的沙子上滾動、躲閃,海上老大就不停地踢他。踢啊踢啊,海上老大就像踢那些年輕人一樣,踢得父親最後蜷到了一起。父親兩手拼命護住身子一側時,我突然想起了父親以前斷過兩根肋骨。那個河邊的罪孽感又一次淹沒了我。與此同時,我更加明白了媽媽為什麼讓我跟了來,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下面發生的一切都讓對方猝不及防。我呼喊著撲過去,那一刻肯定像個猙獰的小獸。

海上老大一時呆住了。

父親趁機爬起,卻用嚴厲的目光阻止我……

我一切都視而不見。我狠狠地抱住了海上老大一雙又沉又重的、下端陷入沙子的腿,想把他一下頂翻。可是我這才發現太難了,這雙腿就像兩根石柱子。海上老大低頭看我,目光裡滿是憐憫。可是這就越發激怒了我。我再次掀動了兩下,然後就動用了牙齒。海上老大臉上的憐憫沒有了,很快啊啊大叫,跳著,掙脫著。可是我緊緊咬住了他……我記得海上老大像狼一樣嚎著,直到有人趕過來把我們倆分開。

我大口喘息,揩著一臉的沙子和汗,還有血——這是海上老大的血。父親在一邊踞著。海上老大一會兒發出一聲尖叫,一陣怒罵,還想將扶住他的人推開。我聽到了大家勸慰的聲音。就在這時,我看到父親緩緩站起來,撿起了一邊的那根屬於海上老大的棍子,一步步向我走來。我不相信他會打我,我只是盯著他。

他艱難地走近了,舉起棍子。

棍子舉得很高,一下下落在我的屁股上。我全忍受了。

回家後母親掀開我的褲子看了看,沒有發現紅腫的地方。“痛不痛?”我搖搖頭。“你當時為什麼不跑呢?”我搖搖頭。

我和梅子登上一座沙嶺。大海彷彿就在眼前。海邊上幾乎沒有一個人,更沒有船的影子。海浪疲倦地撲打沙岸。顯而易見,海里已經沒有魚了,被汙染的水中只有少量貝類。鷗鳥也見不到了,而過去它們總是一群群起落……我們沿著海岸往西,一直走到蘆青河灣。

蘆青河奔流的水今天已經成了醬色。河灣兩旁密密的叢林不見了,而是一片片生滿了葦荻的水窪……梅子定定地望著河灣。我們都在想自己的父親:我的父親,她的父親。他們都在這兒參加過一場場慘烈的戰鬥。奇怪的巧合,不可思議的人與歷史……

河灣的太陽緩緩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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