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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走出村子時,天剛剛透明。我對梅子說:“走這條路必須早些動身,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在天黑前翻過山去——這樣我們就可以在山下支起帳篷了。”我告訴她黿山可不比我們以前走過的山,在上面露宿很危險,“山裡面有些動物會傷人的”。“什麼動物?”“狼,或者是野狗,反正聽說它們以前傷過人。所以我們必須趕到天黑以前下山,再說天黑了山路簡直就沒法走。”

就這樣,我們一路緊走,到達山下時差不多沒有歇息,只鼓著勁兒攀登起來。

結果我們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接近了黿山山脊,中午時分兩腳終於踏上了分水線。本來我們也可以繞開黿山主峰,可那樣就要走雙倍的路。在大山分水線的另一面,我們開始找歇腳的地方,支起鍋子做午餐了。

我在山坡下面折了一大捧山菜。山菜被雨水沖洗得非常乾淨,我就直接投進了米鍋裡。梅子看到了想阻止已來不及,我只是做下去:放上了一點兒鹽,這是做一種鹹飯糊糊。我邊做邊說:“忘了你父親講過的戰爭年代嗎?那時他們最願喝的就是這種鹹飯糊糊。”

梅子收起了笑容。她大概又想起了那一次關於粥的談話、連同諸多的不愉快。

“當年我就在這座大山的北坡上宿過。野物在遠處嗥叫,嚇得我一夜不能閤眼。後來直到太陽昇起來了,我才勉強睡過去,可一會兒又被太陽曬醒了。有一回我實在太困了,中午時分就歪在石板上睡去,結果兩條腿都被太陽曬脫了一層皮……這座山上有一種石頭甚至可以吃。”

梅子這才緩過神來,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

我離開了一會兒,找來了一種白中透綠的石頭,它們是夾在玄武岩縫隙裡的一種石塊。我咬了一下,它馬上像脆骨一樣裂開了。當然沒什麼味道。我嘴裡發出格格的聲音。

“快吐掉,快吐掉。”

我告訴她:“嚥下去也沒有什麼……村裡人跟這種石頭叫‘脆骨石’。都說,‘弄塊脆骨嚼嚼吧’。捱餓的年頭,這種‘脆骨’都被人挖光了呢!”

梅子揀了很小的一塊裝到衣兜裡,說要留做紀念。

我們在半下午時分接近了黿山北麓。山陰處樹木蓊鬱,這與我們一路上見過的山嶺截然不同,展現在眼前的竟是這樣一片黑蒼蒼的喬木和灌木。這裡的植被很好,而在陽坡卻有很多裸露的岩石。這是因為那一面山勢太陡,山雨流瀉太急,沖積物很快就衝到下面的溝谷裡去了。而隨著山陰處坡度相對舒緩,土層越來越厚,植被也越來越好,而且腐殖物越來越多,形成了良性迴圈。北坡舒緩,左側和右側的山脈、溝谷的皺褶線呈現出一個漏斗狀的剖面,每年夏秋兩季都可以有大量的雨水匯入山北,於是那裡非常適宜構築大規模的水利工程。

梅子問:“怎麼在這兒還看不到那個大水庫?”

“還要再走一會兒。我們今晚要在離庫區最近的地方宿下——其實我們現在就進入了庫區的門戶。”

我們在天黑之前順利趕到了山下。像過去一樣,找一個有水的地方支起帳篷……

<h5>2</h5>

天亮後馬上動身去尋那些水利工程。山上的老鄉告訴:現在除了水庫有人管理之外,那些複雜的涵洞渠網大部分閒置不用,已經常年沒人管理。其實我們要看的主要是渠網和涵洞,那兩個大水庫遠遠就可以望得見……我們很快進入這個遠近聞名的水利工程網中了:一道道精心開鑿的乾渠不斷讓梅子發出驚歎,那壘起的每一塊石頭,上面都留下了細密的鑿印。我告訴她,由黿山山腳蜿蜒西去的這道長渠,一路要穿過三個涵洞,最長的挖穿了一座山腳,長達幾百米,整整花費了兩代人的時間……從我們站立的渠岸往北望去,是數不清的丘陵;丘陵的北部就是那片開闊的平原了,它們才是這個龐大的水利工程的直接受惠者。長長的渠道和涵洞直接穿過砧山,可以灌溉蘆青河西岸大片土地;向東則分別接納了黿山東南大片山谷的積水。

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多麼宏偉的工程,它簡直非人力所及。

今天彷彿仍可聽到當年叮叮噹噹的錘聲、連成一片的嘆息,還有炸藥的轟鳴、人的喧聲、陣陣的哀叫和隱隱的呼喚……多少人的魂靈留在了這片大山裡,留在這無數的涵洞和溝渠之中,留在這層層疊疊的山巒之間。當年這裡彙集的不是幾百幾千人,而是幾萬人;而且最險峻的工段都是由“犯人”開鑿出來的。說起來沒人相信,當年的父親曾經一度腳戴鐵鐐在這兒做活……

“那時他們分佈在這片山谷裡,山坡上就站著一些持槍的人。每天晚上這裡都燈火通明。他們給分成了好幾撥,所以每時每刻都有人在鑿石頭。當時開山洞使用的是最原始的辦法。他們甚至不懂得什麼叫定向爆破。那當然要付出雙倍的勞動、招致各種各樣的危險。很多人死的時候連屍首也找不著……”

與囚禁者遙遙相望的,是那個海邊茅屋。茅屋裡的人望眼欲穿,只聽著隱隱的雷聲——那是大山裡傳來的……

我們沿著渠岸往前。無論身邊的地勢怎樣起伏,渠的底部都是平坦的。有的地方硬是填平了溝谷,而有時則要毫不猶豫地豁開一座大山。它就這樣跨越、穿鑿,直走了上百華里。

進入涵洞時,我們每人燃起了一個火把。洞裡陰森恐怖,剛走了一百多米,就能聽到嗚嗚的聲音,像有大風掠過。頭頂在滴水,叭嗒叭嗒的水聲匯成一片沉悶的迴響。梅子說話的聲音很小,就害怕驚動了這裡的鬼魂。這個長達幾公里的涵洞好不容易才走穿:原來它剛剛穿過的是一道並不太高的山岡。出了山岡,水渠開始進入一條密林叢生的谷地。當年的水渠設計者真是巧妙到了極點:它沿著谷地構築,儘可能省卻劈山之累。河谷直到黿山跟前,然後轉為南北走向。山谷兩邊的山丘平均高度約有七百多米,最近的一座山峰有九百餘米,離黿山主峰約四十華里。

我們登上了最近的這座山峰。分水嶺離我們只有兩三公里遠,南北丘陵歷歷在目。腳下的山溪已經全部乾涸,河谷兩側長滿了彎曲的刺槐。這裡曾經發生過嚴重的剝蝕,河谷已被沖積物填平,從而形成了今天這道水渠的基底。這樣不僅可以節省大量勞力和時間,而且可以巧妙地繞過黿山北側幾個不高的山嶺,減少三到五個隧道……河谷兩旁主要由石英斑岩和長石砂岩構成;溝渠的拐彎處,由來自黿山北嶺的雨水沖刷,形成了另一道山谷……中午時分進入最長的一個隧道,發現它的入口處有很多題詞,可見這個巨大的隧道在當年是一大驕傲,引起了多少人的激動和暢想。我仔細看著,發現有很多重要人物都來過這裡。

由於眼下是枯水季節,或者是因為氣候變化的緣故,這裡已經寂然無聲,只留下一個黑蒼蒼的深洞,遠看像大山的一個驚懼的、未能合攏的嘴巴。

長長的渠道、一座連一座的涵洞,讓人想起了萬里長城。每個人的力量那麼微小,可是他們的合力卻可以在山川土地上留下如此深重的痕跡。它將永遠不會磨滅。它至少花費了兩代人的時間,付出了難以計數的鮮血和性命——這對於犧牲者而言是足夠殘酷的;可是誰也不能否認,這些工程又是無比偉大的……

<h5>3</h5>

是的,就是在這裡,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逃離。

一連兩天都有人死在工地上。洞子打到了一處極危險的地方,因為沒有起碼的支護設施,即便落下幾塊石頭都能置人於死地,更不要說大面積的冒頂了。一開始由第三班擔任掘進,這是一幫戴罪之人,個個都罪大惡極,活著和死去反正都差不多,所以幹起活來基本上不畏生死。總指揮“老歪”對第三班另眼相看,背後誇讚說:“這幫狗東西,誰不服都不行,都不行!”工程進展不錯,“老歪”說:“只要給我頂住,最多再有個把月就突出去了……”“突出去”就是穿過這座山腳,是打透它,是見天。有一天又發生了事故,兩個人抬出來時已經肢體不全了,領頭的央求想想辦法。“老歪”眼都紅了,罵:“你媽的敵人躲進了碉堡,機槍架上了,你就撤了不成?”他掏出盒子槍揮動著,竟然不懼生死地領頭衝進去,所有人也只好跟上去。

一天下來,又有人重傷致殘。奇怪的是“老歪”有時蹲在洞裡吆吆喝喝,有時前後躥動,罵人,卻沒有一塊石頭擊中他,連擦一點兒皮都沒有。後來的幾天“老歪”去別的工地了,這邊的三班再也不敢後撤了。一直到十天之後按期輪換,三班下來,換上四班。父親就在四班。他聽三班的頭兒說,十五天下來,共死傷了六個人。父親一聲不吭地在洞裡掄錘扶釺,總是機警地瞥著聽著。就靠這種過人的警醒,他竟然躲過了兩次災殃。他打錘,另一個人扶釺,再不就倒換一下。可就是這個與他配對的夥伴,躲閃不及,一條腿給砸斷了,他自己只受了一點兒輕傷。

四班進洞的第三天就有人逃了。“老歪”指揮幾個人追捕,只在兩個鐘頭內就把逃跑的人捉回。從此這個人就算掉到了地獄裡:先是一頓痛打折磨,然後就是交給專門的人看管上工,那些看管者都是從工地上挑選的最狠的人。父親明白,逃跑的人不能成功,完全是因為這裡的山谷太曲折複雜,即便逃出了半天也還是要迷在谷地裡。而“老歪”以前在這一帶打過仗,對這裡的地形地貌十分熟悉,再加上有獵狗,要追捕一個逃跑的人是太容易了。

可是父親心裡正盤算著離開。他不怕死,他只是掛記著荒原上的茅屋。如果沒有那個茅屋,他真想死在這裡。他準備逃離,與茅屋裡的人見上一面,哪怕只匆匆一面也好……就這樣打定了主意。父親與所有人都不同,他只要真的下決心逃脫,也就十有八九能成——這座山其實就是他的。他當年就在這裡浴血奮戰,出生入死,對山地的所有隱秘都瞭如指掌。在這一點上,那個“老歪”遠不是他的對手。不過這既是藏在他心中的、也是擺在“老歪”面前的秘密,只是他不說對方就會視而不見。在“老歪”眼裡這個人不過是個沉默不語的罪人,一個在常年折磨中變得拙訥瘦弱的可憐蟲。“老歪”因為長期的兇暴和絕對的權力,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在這座大山裡還會有什麼對手。

就這樣,在一個大霧天裡,父親開始了行動。他在前兩天已經悄悄做起了準備:每餐都多吃一碗粥。這裡的幹食是有嚴格定量的,煮瓜乾和窩窩頭每人一份,只有稀粥可以多喝一點。他大口吞食別人剩下的東西——生病的人通常會難以下嚥粗糙的食物,他就趁機取來大啖一頓。到了第三天一早,正好是一個十步之內不見人臉的霧天。他草草吞下了自己的早餐,先一步退到一邊紮緊了褲腳,又把衣襟掖到褲腰裡,把一箇舊軍用鋁壺裝滿了水,然後就扛著錘子往工地走去。父親沒有選擇夜間行動,就因為那個時刻恰恰是工地上戒備最嚴的;而早餐至上工前的一段時間最為鬆弛。他不緊不慢地走開,待身後的一切都被濃霧遮住的時候,立刻將錘子拋到了路旁的草叢裡,然後撒腿就跑。先是一口氣躍上嶺子,然後繼續往前,直接登上黿山北麓。一般的逃脫者只會背向黿山,瞄準北邊的丘陵一直向北,想盡快順著河谷跑回平原;而父親卻反其道而行之,他沿著一條裂谷攀登,這樣只需半個小時就能翻過山麓,而後再迂迴往西,從蘆青河的源頭起步,逐水而行,沿西岸直接奔向平原。

父親逃到了山麓的另一面,身後還沒有傳來狗的狂吠。他知道再有一刻鐘左右就可以踏上那條河的西岸了。這個時候“老歪”肯定會領著一群人在山北搜尋——也有一點可能就是還沒有發現有人逃脫;但用不了多久四班的頭兒就會惶惶地報告,不過那時他們追趕並且逮住他的機會已經微乎其微了。父親大約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好好盤算了一下。他坐下來休息了一會兒,並沒有馬上走開。也許就在這段時間裡,他改變了主意。真是奇怪,他猶豫起來,不想逃回日思夜想的海邊茅屋了……可能他想到了一個更加殘酷的結局:從茅屋裡重新被押到大山之中,那時候等待他的將是更為嚴厲的折磨和摧殘。如果不能待在那個茅屋裡,不能和母親廝守在一起,那麼一切逃離都是沒有意義的。還有一個更現實的問題,即天下之大,卻已經無處可逃。那就待在這裡吧,這裡不是別的地方,這片大山是自己的,從過去到現在都是——我的一條命也許就該留在這裡……

就在太陽昇到樹梢那麼高的時候,父親又踏上了返回之路。他用了比出逃多上幾倍的時間才翻過了山麓。他細細地看過了這裡的每一塊巨石,終於想起了戰爭時期發生在這裡的一幕脫險——那一次差點兒喪命。

就在父親馬上返回工地的一瞬,“老歪”和幾個人猛地縛住了他。“老歪”揮動手槍不停地大罵,狠狠踢父親的腿:“押回去,上鐐子,往死裡打。媽的,你敢逃,這回我就、就斃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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