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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為此而怨恨。我覺得父親這一場惡作劇太殘酷了:對他來說一切都將過去,他的生命只剩下了短短的一縷餘暉。他不再去想別人了,哪怕讓後一代永遠掛著一個惡名掙扎下去……他長了一副鐵石心腸。

面對著沉沉的大山,還有這些染上了父親鮮血的水利工程、它們的沉默,我想抓住這遲來的一點點感悟……一切都在過去,一切都會過去。時間的河流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徐緩,這隻要稍微注視一下岩石、山嶺,還有人們親手製作的東西就會明白:一個人不必那麼重視浮泛的熱情,不必那麼激揚衝動;他終會為這衝動和熱情而後悔。儘管這熱情也有可能留下什麼痕跡,但它比起一些永恆的東西,比起更遙遠、更長久的東西來,那層層冤屈和陣陣歡樂一樣,都顯得輕若羽毛,都會一閃而過……

父親冰冷的面孔就像今夜的山石。

我明白自己當年有多麼可笑、,柏慧又錯在了哪裡。她太純潔也太熱情了。她熱情的結果,不是給我帶來安慰和篤定,而是送來一次猝不及防的傷痛。最後就是這種熱情使她失去了自己的戀人——而我則失去了她—— 一個至寶,她曾在我的人生旅途上塗過最鮮亮的一筆顏色。

這個夜晚啊,我仍在感激她,感激她給予的愛……我不能不想到“寬容”兩個字:如果當年再寬容一點,那就一定會避免我們之間的悲劇嗎?可是我們知道,一切的不寬容往往都發生在過分熱情的人身上,而失去了熱情也就不需要寬容了——比如父親,他不需要寬容,無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我當年如果是寬容的,就會容忍柏慧的不慎和輕率——可是我如果容忍了這一切,哪裡還會有青春的勇氣和記憶,哪裡還會有不能容忍的東西?

我又想到了當年的女房東:今天看那是一場多麼可怕的誤解,我當時隨手把那幾張錢幣掖在了抽屜的墊紙下面,然後就完全地遺忘了。那種極度貧窮的山區生活促使我作出“偷竊”的猜測——基於這樣的判斷,我再也不想回到她的身邊了……“寬容”的原則並不是普遍的原則,有時候人真的是難以“寬容”:我急匆匆地離開了那個山村,甚至連告別一聲都沒有。

我明白,促使我急急離去的原因遠不止是對女房東的厭惡,更多的還有其他。比如當我得知就此可以永遠脫離這種可怕的流浪生活時,也就變得迫不及待了。我真是熬夠了!我當時簡直是帶著巨大的僥倖和欣喜,以最快的速度逃開了……

我逃走了,可是也深深地欠下了一筆債。當我今天試圖回頭尋找和彌補的時候,已經什麼都晚了。

有的人死去了,有的人雖然活著,可是已經雙目失明,永遠也看不到周圍的世界,包括不能看到我懺悔的眼淚——我甚至在一時的衝動之下想把那個女房東接到家裡,像侍奉母親一樣侍奉她。很可惜,不過也很慶幸——她並沒有給我這樣一個機會。她要和一個同樣可憐巴巴的男人摟抱著、攙扶著,直到度過餘生。這種結合無論對於她還是那個男人,都是一份厚重的晚年的禮物。我當然沒有權利再剝奪他們任何一個人。

在這朦朧的月色裡,我彷彿又一次面對了女房東抖顫的雙手。今夜我不禁深究一句:把老人搬回城裡的想法,究竟是在什麼基礎上萌生的?難道我更多的不是為了撫平歉疚、為了良心上的安寧嗎?再問一句:如果她真的答應了我,我和梅子與一個老人在那個小窩裡擁擠著,彼此究竟能夠忍受多久?我在繁瑣無邊的日常生活中又會表現出多少耐受力?當最初的道德衝動過去之後,我還會像對待自己的母親那樣服侍她嗎?當那遲早要來的煩躁逼近了時,我又將怎樣?到那時候我的難堪和追悔不是更加深重、更加令人難以承受嗎?

看來一個人活在世界上,常常需要非同一般的勇氣。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沒有例外:考驗遲早總會來的,它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在意想不到的時刻出現。

<h5>3</h5>

父親從水利工地回來之後,整個人都垮掉了。可是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在暗暗咬緊牙關,並且為了讓身邊的人像他那樣咬緊牙關,表現出了駭人的粗暴……我仍能記得他伸直了兩條腿坐在地上,一手握一把菜刀咔咔剁豬菜的模樣。還記得有一次他讓我把兩個很大的菜捆從海灘上挑回來,我試了試說挑不動,他就嚴厲地命令:挑起來。那一次我差不多壓斷了脊樑,臉憋得通紅,我發現那條扁擔拉出了很大的弧,可兩個菜捆還是一動不動地貼在地上。我哀求父親:我挑不動,真的挑不動。父親大喝了一聲。我顫顫抖抖再試,往上挺腰、挺腰,只覺得脊骨隨時都會折斷。就這樣我終於把兩個大菜捆擔起來了,可是剛走了兩步就跌倒了……回家後我把衣服脫下來,讓母親看肩膀上紫黑的淤血。母親給我敷了草藥,哭著重複他的話:“你父親說,只要不能死,就得活!”

在父親眼裡,死和活之間是一個空白,不該再有其他的什麼。事物的意義在於兩端,人不能在這兩端之間徘徊。要作出迅速的、果決明快的選擇,那才是一個人。父親那兒的道理非常簡單——你能夠忍受屈辱嗎?如果回答“是”,那麼你就得活下去;如果回答“不”,那就儘快結束自己算了。

我永遠忘不了父親曾經對母親複述的一個故事:

在水利工地上,一個飛機設計師與他睡在同一個窩棚裡,他比父親早一年被捕。這個人很久以前從海外學成歸來,最初受到了很大的禮遇。可是後來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在他說來太微不足道了,結果就淪落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麼呢?他告訴父親,說歸國後隨著時間的推移,或許別人覺得他不像當年那麼重要了,就開始冷落他;有的人還開始找他身上的毛病,找來找去,竟對他再也不能容忍。比如他發過的一句牢騷、他非要堅持早上洗澡的頑固習慣,這一切都被當成異類行止而得不到寬容。人們終於著手清算這個可疑的、不可一世的“人物”,最後讓他欲哭無淚……他蜷在窩棚裡,閒下來時就不斷地回憶過去的生活,告訴父親他在海外如何如何,還有他剛剛歸來的情形——那時候他們像對待一個真正的嘉賓那樣侍奉他。可後來呢?有人公然當眾踢他的屁股,他不僅得不到機會洗澡、吃一頓像樣的飯菜,而且還要忍受那些最粗俗的捉弄。他連一些最起碼最簡單的要求也得不到滿足,有一段時間被關起來,甚至索不回自己的腰帶,要提著褲子在屋裡走來走去。這使他難堪而絕望。來到工地之後,更是動不動就要遭到呵斥,繁重的體力勞動使他難以承受。他覺得自己不該接受這種勞動,況且體力上的折磨還遠遠比不上精神折磨的十分之一。

他訴說之後就問父親怎麼辦,父親的回答異常簡單,說如果你能忍就忍下去。“如果我不能忍呢?”父親說:“那再容易不過了……”他又問父親:“你能夠忍嗎?”父親說:“我能夠。”

就是這樣的一場談話。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父親發現那個人不見了。一會兒有人召集他們訓話,父親才得知:就在他們昨天做活的那個石坑裡,飛機設計師一頭撞死了……

在庫區活動的這些天裡,我彷彿不時地聽到父親的大聲質詢:你能忍嗎?你能忍嗎?

我一遍遍在心裡回答:我能忍!

這大概是血脈和家族的緣故——我們這一族人多麼能夠忍受啊!我在這個夜晚不由得佩服起父親來。我覺得這是兩個男人之間最後達成的諒解,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理解。我佩服他,僅僅因為他頑強地活下來了。我覺得他的冷漠之中包裹了更為巨大的熱情,那就是——活下來!

我現在明白了,所有活著的人都是熱情的人:他沒法不熱情。

當我明白了這一點之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可怕的是浮泛的熱情,是那些不值一提的衝動。只要一個人確定了真正的意義,那麼他就捨得為之付出真正的熱情了!一個人追求自尊和意義會有不同的方式,比如那個飛機設計師的決絕,同樣顯示了人類的一種深刻:不可折損的自尊。父親要頑強地活下來,就要有非同一般的熱情來支撐,而且必須成功。他明白:在可以看得見的這個世界上,實在是太需要他了——比如這個小茅屋,實在是太需要他了!

……

我昂頭看著天上的星星,知道這個夜晚就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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