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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有點走神……反正不是故意的。”

就在幾天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發現岳父右腳缺一個小趾。我問梅子,她沒好氣地告訴:那是他在追趕隊伍的那個冬天裡凍掉的。我聽了久久沒有做聲。

岳父情緒好時,我就請他再講一講過去。我問:那個方家老二為什麼改成了“呂南老”?

岳母替他答了,說方家老二對自己那個家族恨到了極點,所以參加革命後連姓氏也要改——這在那時是常有的事兒。

我再沒吭聲。那天我才發現,那一段激動人心的歷史原來近在眼前,似乎伸手就能觸控。可是創造這些歷史的人一旦走進今天的生活場景,就變得極度陌生,好像離得遙遠又遙遠,好像隔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時光的瀚海……這種感覺以前也出現過,比如見到莊周父親時,也有過這樣的感覺。那個人也在一個雷雨之夜背叛了豪門,這有點像呂南老。雷雨之夜、白皚皚的冰雪大山,以及在激烈震盪的環境裡活動著的衣衫襤褸、神色稚氣而肅穆的年輕人——他們個個豪情萬丈,身上的血流像河水一樣激揚奔騰……

岳父後來當了副師長。至今見面還要打敬禮的那個老團長,他磕碰的腳跟很容易將人喚回戰爭年代。只不過在這個客廳裡,那舉起的右手和儘量挺直的瘦削身軀或多或少有點不諧調。

岳父入伍第一年就成為一支游擊隊的班長。游擊隊是從第一支隊分出的。這支隊伍在東部山區活動了三個年頭,是在最嚴酷的鬥爭環境裡成長壯大的。後來隊伍南下,他又成為副團長、某個縱隊的政委,諸如此類。歲月如梭,而今,他常常為好久沒能回到那片大山而生出長長的嘆息。岳母也說:“也該回去看看了。”

話是這樣講,其實他們真要出城已經很難很難了。

<h5>3</h5>

不過有一次他們真的動身了。那是一個老幹部參觀團,行走路線早已定好,要一路參觀一些企業和古蹟。這一次雖然也去了東部平原和山區,卻很難有機會把大轎車開進當年灑血淌汗的那些山隙裡去。岳父歸來時垂頭喪氣:“就連當年的村子也沒好好看一眼,這算什麼!”

我問了一句:“你為什麼不留下來?”

他只是嘆氣,沒有回答。

只要一談起那片大山,他就表現得一往情深。他可以放下一切話題和手頭的事情,不安地撫著胸部,踱到窗前。他常常激動得不能自已,直到疲憊時才重新坐到沙發上。那時他仰靠著,長久地閉著眼睛。他念出的每一個村莊名字我幾乎都知道。那裡的每一條山脈,每一處地形我都瞭如指掌。有好多地方他已經忘記了,我卻能給他一一複述。這是他漸漸喜歡和我談話的一個重要原因。在這個家庭裡,我們倆惟一的共同語言就是談論那片大山。但這其中存在的異同是:我更多的是從自然地理、從地質學的角度描述的;而他總是不失時機地把該地發生的一些戰鬥故事填上去。大概也就是這些緣故吧,當他得知我一心想離開那個研究所時就極力反對,“國家培養一個人不容易。”他說。“可我覺得國家培養什麼人都不容易。”——那時我已瞄上了一家雜誌社,但這句話我沒有說出來。

我在這樣的談話中常常想到父親。因為我的父親也曾經在那座大山戰鬥過,而且一度任過副政委。我對岳父仔細描述了父親的模樣。岳父沉著臉,一聲不吭。後來他說:

“那還不一定是什麼顏色的隊伍……”

“它當然是‘紅色’!難道你連這一點還要懷疑嗎?”

他堅持說沒有父親這麼個人——也許他們陰差陽錯,擦肩而過了。父親在游擊隊任職的時間很短,他更多的是來往于山地和那個濱海小城之間,公開身份是一名商人……

說到“商人”,岳父馬上嘻嘻笑了,說他倒見過一個來來往往的“商人”,不過那人早已在交火的時候被打死了——子彈從後背那兒打進去,從胸口那兒穿出來。

我忙問:“他是一個好人還是壞人?”

“無所謂好人壞人,就是個‘商人’。”

“他是被誤傷的嗎?”

“有人早就要幹掉他。”

“為什麼?”

“就因為那人兩邊倒騰軍火,跟他接頭的人關係複雜。這樣的人在戰爭年代是要提防的。”

“那麼是革命的隊伍把他幹掉了?”

“是二班乾的。”

我吸了一口涼氣。當然了,那個“商人”不是父親。父親後來仍然活著,而且參與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比如說那個海濱小城的解放、海港的激戰……他後來蒙冤,重新被押到那片大山裡時,已經成為了“敵人”,戴上了鐐銬……

這一切是多麼靠不住,多麼不真實。我相信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像父親這樣,忍受了如此的冤屈,而且直到最後,直到離開人世,都沒能洗刷這些冤屈。在生命接近終點的那些年頭,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熱情……

岳父常常講起的就是黿山主峰西部的那場激戰。那一次真可謂血流成河。黿山實際上是貫穿整個東部平原、流入渤海灣的蘆青河發源地。那一場著名的戰鬥至今在山民那兒記得清清楚楚。

還是做學生時,有一年的暑假,就為它所吸引,就為了一個蒙冤的父親,我曾揹著背囊徒步穿越山地,一口氣登上了黿山主峰……

<h5>4</h5>

永遠難忘那個夏天。

記得登上山脈主峰時正是一個清晨。而在中午以前,我就到達了它東邊的一條溝谷,踏進了谷地。那條溝谷一直向西,方向幾乎沒變,只在山脈向西南呈弧形彎曲時,才折向正北。溝谷上游寬窄不一,窄的地方大約只有七十多米,而最寬處卻有三華里以上。它像這個地區的大多數河谷一樣,水流跌落得厲害。一些水汊組成了複雜的水網。我所勘察的正是蘆青河上游最主要的谷地。它的兩側山嶺長滿了榔榆和加拿大楊、柳樹;灌木的種類多得數不勝數。因為地處山陰,水土得以保持,所以大多數灌木長得茂密。我留意看了那些灌木叢,它們有豆腐柴、牡荊;一些青杞旁還茂生了野芝麻、毛水蘇、鼠尾草之類的草本植物。這兒山坡平緩,可以想見山谷是被後來的沖積物漸漸填平的。當時正是炎熱的夏天,雖然山溪的源頭還沒有全部乾涸,但流得非常和緩。我那一天就在溝谷旁的兩棵柳樹下宿了。

早晨站在山嶺高處看整個山脈,總想垂淚。眼前的一段山脈輪廓清晰,向西那一段就漸漸模糊了。在一團夏日山霧之中,順著山陰望向西北,遠遠可見兩條有名的河流:蘆青河和界河,它們都模模糊糊的。兩條河谷之間,一眼望去到處都是溝壑和若有若無的水流,一時怎麼也弄不明白它們是怎樣歸屬了兩條大河的。

就在西邊二十多公里處,有一座烈士陵園。我花了多半天的時間才走到那兒。多麼讓人震驚啊:這裡有那麼多橡樹!這個陵園裡的橡樹竟然比松樹還要多……陵園裡就安葬著那次戰鬥中犧牲的戰士。今天回想那裡,不能不同時想到兩個人——岳父和父親。這兩個人都與這場戰事密切相關,可他們之間卻是完全陌生的。這多麼奇怪。

岳父在那場戰鬥中受了傷,儘管傷得不重,部位卻非常要害:他傷了鼻子。這使他的鼻子後來長了息肉,有點變形,看上去比一般的鼻子更寬更大——為了它我與鬥眼小煥有過一次衝撞—— 一天他去找我撲了個空,然後就一路尋到了岳父那兒……他事後就嘲笑岳父那個寬寬的鼻子。我警告他最好不要這樣。他繼續嘲笑,而且越來越放肆,說有點像“馬鼻”。我給了他一拳。後來我跟他講起黿山那次戰鬥,告訴他死了多少人。鬥眼小煥竟然不停地做著鬼臉。在他眼裡這一切都不值一提。那一天我看著他那沒有梳理好的、向一邊撇去的一綹頭髮,覺得他簡直像一個惡鬼。那一天我真想揍扁他的鼻子。

那是我惟一一次替岳父——不,是替“鐵來”打抱不平。我從心裡為他感到委屈。

我的父親參加了這場戰鬥,但沒有受傷。母親生前多次講過這場戰鬥的情形,有一些細節與岳父講得一樣……

那天我在一排排墓碑前佇立,一直待到黃昏。粗大的橡樹,沉默的橡樹。這也是一處橡樹之家。

天完全黑了,守園人走過來。他沒有催我。他多麼寂寞冷清啊,他告訴我,整整半年裡都沒有幾個人來這兒。這兒整天死寂無聲……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中,我一直抵在一棵老橡樹上,想著自己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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