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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流浪者</h4>

<h5>1</h5>

打工潮隨著季節流轉,從秋末到初冬,正是這座城市潮水滿漲的時候。流浪漢也多了,因為在那光禿禿的田野和狂風呼嘯的大山裡,要捱過冬天要比在人煙稠密之地難得多。密集彎曲的巷子、立交橋下、暖氣管道溝、垃圾場旁,這一切地方都是流浪漢度過嚴冬的好去處。經過一個秋天的積蓄,流浪漢們大部分臉色紅潤,體態豐盈。他們在田野上吃飽了,提著破破爛爛的口袋,用草繩勒緊上衣,笑嘻嘻地出現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夾在洶湧的人流中。他們不慍不怒,不亢不卑。你注視他,他也注視你;你笑他也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由於常年吃粗糙的生冷食物,所以他們的牙齒大半都潔淨雪白。這些人從口音到打扮都是各式各樣,一望而知是來自不同的地方。中年女人包著頭巾;十幾歲的姑娘跟在一個男人或一箇中年婦女身邊,和年長的人倚在一塊兒。他們在山區和平原、在野地裡過著自然流暢的生活。他們走過很多地方,穿行了很多城市,再擁擠繁華的地方也唬不住他們,一個個的神氣何等坦然。

我去雜誌社的這一路總是步行,走過大街小巷子,要花上四十多分鐘。其中要穿過一座立交橋的底部——這兒恰恰是流浪漢最集中的地方,所以有很多面孔我已經十分熟悉了。有些流浪漢在這兒形成了固定的住處,他們無論在街巷裡竄多遠,到了傍晚也仍舊要回到這兒來。其中有的見了我竟主動地打招呼,嘴裡發出“哦”、“噢”、“夥計”之類。

有一天我從立交橋下走過,他們當中突然有一個人朝我揮了一下手,然後往前走了幾步。這個人四方臉,頭髮濃密而混亂,沒戴帽子,只穿了一件老式衣服,是棉衣,被一根窄窄的布帶束起。他此刻迎向我,兩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線,露著雪白的牙齒。我朝他點點頭,想走開。可是他竟然跟上走了兩步。我以為這個人想討點吃物,於是翻了手提袋,從中找出了剛買的一瓶果醬——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了。他搖著手,離得更近了,終於發出沉沉的一句:

“是我,老寧——”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用一隻手攬了一下我的腰,嘴裡發出“哎”的一聲。我馬上感到這人的力氣忒大,那隻手臂簡直像一頭熊!我發現他的後背也許是穿了棉衣的緣故,看上去厚墩墩的也像熊。他把我拍了幾下,然後退開一步。

我開始好好打量他了,忍不住叫起來:“啊,莊周!”

老天,他終於回到了這座城市!這猝不及防的相遇把我弄蒙了,我一時竟覺得這像做夢……橫看豎看對面的人都有些不對勁兒,主要是這身打扮——當他真的與四周的打工者和流浪漢融為一體時,讓人覺得那麼突兀……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一塊兒。有好長時間,他只是微笑,吐不出一個字。“好啊,你終於讓我逮到了!逮到了!”我像害怕他重新跑掉似的,一直攥住了他的手。

他臉上的興奮和微笑只停留了一會兒,神色又變得沉沉的了。“你回來就好!我會把你綁起來,再不放開……你害得我們好苦啊!你連一點音信都沒有……”我叫著,對四周伸長脖子觀望的人視而不見。

他並沒有回應什麼,只引我坐到了一個橋墩下,那兒有鋪好的一塊蒲薦子。看來這就是他休息的地方。我開始好好端量他。這會兒我才發現,記憶中的那張英氣逼人的臉龐已變得粗糙發黑,還有些沮喪。一雙眼睛像沉澱了一些沙子,壓得目光總是落到地上,然後再滲入土中。我想開開玩笑,撩撥得他高興一點,可是幾次都沒有成功。這種久別重逢的場面突然而至,但我一時卻不知該怎麼辦。這傢伙艮艮的。我拍打他的手、肩膀,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而他只是默默的,我如果不主動開口,他會一直這麼坐下去。他甚至沒有一句詢問……我無論如何沉不住氣了,問他從哪兒來,這一次還走不走了,見沒見過家裡人。他苦笑一下,搖搖頭。

這等於沒有回答任何問題。我想從這沉默的神色間、從眼角上新添的一道道皺紋間,去猜測他離開的這些年所經歷的全部故事。不用說這傢伙受了許多苦——這可能也正是他所期待的。無法想象的困苦辛勞,這些都被他當成一劑良藥,來醫治與生俱來的富貴病,以及我們無從知道的其他疼痛。這個可憐的人,他與我的諸多經歷可能正好相反。對我而言,難言的折磨和困窘來自另一個方面,而且來得更早,它們一直伴隨著我的童年和少年,並且延續了更長的一段時間。面前的這位朋友為了抵禦那一切,乾脆採取了一種決絕的方式,即一走了之。這在我看起來多少簡單和稚嫩了一點,儘管我內心裡仍然要對這種行為產生某種震驚和欽敬。我一直在想,他一定對我們這些朋友、包括對自己的父母,都隱下了什麼難言的秘密。他似乎在進行一種可怕的自我懲戒——這種懲戒是如此的持久和嚴厲,而且一定會等到他個人心底認可的那一天為止。然而到了那時,就肯定是他重新歸來的日子嗎?我不知道。於是我不由得再次問了一句:

“你這次還要離開嗎?”

“當然。我不過隨進城的人路過這兒……一停下,才發現是回來了……”

老天,眼前這個人已經進入了一種只顧趕路的迷茫狀態,這就可以稱之為真正的“隨波逐流”了。不過我從他稍稍顫抖的語氣中,仍然能夠察覺出一種深長的、無法掩飾的激動。我嘆息一聲,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這樣坐了一會兒,我不顧不管地站起來,扯上他的手說:

“不管怎麼,你得跟我回家去……你得見見城裡的朋友!我如果就這麼放你走開了,大家會罵我的!”

他機警地瞥著我,只小幅度地一拐拉,那隻手就從我的緊攥中掙脫出來。這再次使我感到了他的力量——這力量當然是長時間的流浪生活給予的。而我比起他來,已經變成了一個相對羸弱的城裡人了。

“這也不行嗎?你怎麼了?”我有些生氣地盯住他。

他頭髮蕪亂,目光生硬,真的像一個陌生人,一個野地鑽出來的怪人。可是但願一切都不要太過分了,一切最好適可而止。我望著他野生生的目光,想從中看到一絲往日的柔情和浪漫,結果不得不失望地告訴自己:這個人真的走遠了,他已經不可能重新屬於這座城市了。

我只好再次坐下來。我可能想以此作為對他的抗議吧,兩手扶著膝蓋,眼睛不再望他,而是看著立交橋下的各色人等。他自己站著,這樣待了大約有十幾分鍾,他總算說話了:“算了。我跟你走吧……”

我馬上站起來。

我忍住心中的喜悅,故作木訥地問了句:“我們到哪裡去?回橡樹路嗎?”

他硬倔的目光看了我一下,我覺得臉皮都被他撞痛了。我明白:他的妥協是有條件的,這是不會改變的:瞞住他的家裡人。

<h5>2</h5>

我們向前走去。出了陰涼的立交橋底,莊周解下了腰上那條布帶子,於是那兩個衣襟就像烏鴉翅膀似的在空氣中扇動。旁邊騎腳踏車的那些人不斷歪頭來看。離我們的樓還有十幾米遠時,莊周好像猶豫了一下。我拍拍他的肩膀:“梅子肯定想不到。不過她會多高興啊!去吧,沒事的……”

莊周撓著頭髮,弄下沾上的一點草屑。

到了門口,想不到他搶先一步,伸出五根手指,像按鍵盤一樣噼噼啪啪打著門板。麗麗在“汪汪”叫。莊周臉上有了喜悅的神色。梅子來開了門,一抬頭簡直嚇壞了,看著他,又看看我,迅速退開了一步。我說:“這是莊周!”

梅子“哎哎”兩聲,可是笑不出來。她正扎著圍裙做飯,這時趕緊擦手。莊周“哦”了一聲,算是打過了招呼。梅子想幫他接下手提肩背的東西,他卻閃開了,小心翼翼地把身上亂七八糟的東西摘下,輕輕地放到門廳的角落裡。麗麗馬上極感興趣地湊到那堆東西跟前,每一件都嗅來嗅去,極為認真地研究著。莊周搓搓手,聲音艱澀地說:“我從來沒到你們新居來過……”他咕噥著,低頭去看自己放在角落的東西,馬上抱起了麗麗。它和他對視著。我好像看到了莊周的眼睛有些溼潤。正這會兒小寧從他的房間跑出來了,梅子剛說了一句“伯伯”,小寧就倚到了麗麗跟前。莊周將它與他一邊一個緊緊地攬住,好像小聲說了一句:“我走時還沒有你呢……”

梅子顧不得做飯,過來跟莊周說話,但不知說什麼好。我說:“先做飯吧,我們這回有時間談了。”

她放了一杯茶,躊躇了一會兒才回到廚房。我發現梅子像怕驚動了什麼似的,走路有點躡手躡腳的。

我希望面對一杯熱茶輕輕啜飲的時候,莊周能問一下自己的父母、孩子和李咪。可是沒有,他好像把一切都淡忘了。這怎麼可能呢。這種壓抑和忍耐越是沒有痕跡,越是令人焦急。可我卻不能忘記他父母的重託:只要一有他的訊息就告訴他們。那兩個老人懇求的聲音如在耳畔。讓這樣的老人忍受失去兒子的絕望和痛苦,心也太硬了一些。無論面前的人出於什麼理由,他這樣做都顯得太過分了。我在這段沉默的時間甚至暗自設想:要不要偷偷地給那兩位老人打一個電話?剛有了這個念頭就被我壓制了下去。我明白不能冒這樣的風險,這差不多等於對朋友的一次出賣——無論出於怎樣良好的用心都是不可以的。還有就是,如果這個人不想留下來,那麼即便攔住了他,莊明夫婦和李咪也沒有任何辦法阻止他重新走開。

這時梅子再次走來,遞過來一塊溼手巾,讓他擦擦臉。

莊周想起什麼似的,點頭致謝,然後到水管前用了好幾通肥皂,認真地洗了一遍頸和臉……吃飯時,莊周喝了不少酒。我發現他實際上已經喝多了,如果不阻攔,他還會喝下去。他儘管不說話,但能看得出整個人還是有些興奮。他的臉色變得紫紅,這是因為一張臉龐又粗又黑的緣故。這期間我小聲叮囑梅子:暫時不要提李咪和他家裡的事情,更不要提那個人——榿林……其實我最想問的就是榿林,想知道在這兩年的時間裡,那個不停地寄錢給他的人是不是你?還有——我想知道的關於榿林的事情太多了——這個人跳樓之前發生的一切、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心中真正難以忍住的,還是關於那個黑色的九月。這是我心中永遠不能融化的一個硬結。我相信莊周的出走、更有榿林災難性的一跳,都與這個九月緊緊相連。我至今不能忘記的那個月份的那個下午,因為我就在那個可怕的時刻裡與一個人分手了,她就是凹眼姑娘——我和她或許還有再見的機緣;而莊周與之分手的那個臉色蒼白的青年,兩人之間卻是一種真正的永訣。

吃過飯後,天已經烏黑了。沒有期待和想象中的熱烈交談,沒有。我感到無邊無際的滔滔話語,正在我們兩人心底洶湧,或者找一個噴口衝騰而出,或者就一直這樣悶下去,一直忍住。但願我們都做不到。我們應該討論許多、彼此詢問許多,這一切絕不是多餘的。我不相信莊周行前會不知道妻子的不貞,以及“烏頭”之流的其他種種卑鄙行徑。他必定是感受和經歷了比其他人所能想象的更為嚴酷的那一切,還有足以將其擊倒的、無論如何都無法承受的巨大痛苦……就這樣沉默著,夜漸漸深了,接下去該考慮睡覺的事情——我想請莊周睡在床上,我和梅子把沙發拼湊一下睡外間。正要動手鋪床,莊周連連擺手,接著就把背來的那一卷東西攤開。原來那是幾塊蒲薦子和剪開的毛毯,它們放開來就成了一個地鋪,而且還連帶著枕頭……

入睡真難。在我輾轉反側之時,終於發現外間的莊周也沒有入睡。他後來乾脆坐起來,兩手抄著出神。我披了衣服來到外間。沒有開燈,但我能在模糊的夜色中,看到這個昔日橡樹路上的王子——他的一雙美目正閃閃發亮……他站起來,踱到了窗前。這個城市的燈火不甚明亮,居民樓在這個時刻大半是黑的,只有幾條大一些的街道有將熄未熄的街燈,中間流動的車輛像一條條赤色蚯蚓。一股城市午夜才有的悶糊氣味,伴著微微的震動聲從窗玻璃那兒透過來。空中有一架夜裡航班飛得很低,可能是降落在這座城市的。莊周凝住了一般看著,又回頭看看我……他嗑著牙齒,像是自語:

“轉眼就是幾年過去了。南南北北跑,城市鄉村,大山……隨上打工的人……”

“一次都沒回來?”

“沒有。”

“想過他們嗎?家裡人,還有城裡這幫朋友?”

他轉過臉來。我發現他在躲閃我的目光。他再次回頭去看窗外時,輕輕說了一句:“別告訴家裡人了——”

“那……太過分了吧!父親,母親……還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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