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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別繞過了“李咪”兩個字。可他卻打斷我的話,第一個提到了她:“你見過李咪了吧?”

我不知說什麼好。我只好如實相告:我在你了走不久即見到了她;還有,我和你父親母親的談話、兩個老人的焦慮、度日如年……我特別說到了他可愛的兒子——狗狗。我一邊說,一邊聽著對面這個發達的胸廓中發出的呼呼喘息。我期待這個午夜能有一場痛快淋漓的交談,可是沒有。他像大熊一樣的身軀弓了一下,向黑影中的那個地鋪走去了。

<h5>3</h5>

呂擎與莊周的見面令人激動。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莊周引到這個四合院裡來,因為心裡一直隱了一個期望,就是最終讓其回到橡樹路。他們一開始並沒有多少話,可是我從雙方沉沉的目光中、從搬動茶具時微顫的兩手上,感到了兩個久別重逢的男人是如何地不能平靜。他們都是橡樹路上長大的,兩人從小就不陌生。如今一走一留,一個對另一個構成了致命的吸引。以出走的那一天為分水嶺,他們將慢慢回溯前前後後的日子。

好像心照不宣,呂擎在簡短的交談中竟一句也沒有提到那些敏感的字眼:李咪和那個家庭,特別是榿林。他在故意繞開……接下去呂擎對莊周透露了他和朋友要趕在冬天出發的事兒——只是簡要地說了一遍學校發生的事情,表達了對某些人威脅開除他的公職的不屑。莊周聽著,未置一詞。呂擎說:“我知道這不是一抬腿走開就能了結的事兒,一切還沒那麼簡單。離開,這說起來輕鬆,做起來就難了。冬天吧,我們想一邊打工一邊往前走……”

莊周抬頭看著他。

“先到南部山區,不少人說起那裡的苦日子,聽起來就像傳奇一樣;我們準備在南山待上半年,然後再到東北深山老林,一直往北,到了漠河再折回來。以後——也許只是我們當中的一部分人,還要從大西北一帶轉到新疆……總之要到最邊遠最艱苦的地方去,不是為了好好折騰一番,而是要紮紮實實選擇一個落腳點,看看我們這輩子能幹點什麼……”

莊周若有所思。可他仍然緘口不語。哪怕是一句建言也好啊,因為他畢竟是一個跋涉者、一個先行者。他的目光重新移開了。我發現這個人的心思還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很遠很遠,遠得可怕,遠得沒有邊際。有什麼辦法將他的心思收到眼前、起碼是收到這座城市裡來呢?呂擎不再吭氣了,他也發現了什麼,知道對方對他激動訴說的這次遠行並未聽進心裡。在這僵僵的空氣中,半晌沒有一點聲音——像是剛剛從遙遠的夢幻中醒來似的,莊周這時突然把臉轉了過來,雙手插進了亂蓬蓬的頭髮中,頭顱一垂說:

“那是個做噩夢的地方……”

我與呂擎對視了一下,這時才明白過來,剛才他一直望向窗戶那兒,原來在看那片橡樹掩映下的大院、自家那幢灰色的樓房……

“在那兒,我總夢見被什麼追趕——它追我一夜,讓我筋疲力盡……”

我馬上想到了李咪對我說過的:莊周離開前的日子裡總是做這樣的夢,幾乎不能安睡,每夜都發出嚇人的尖叫。我屏住呼吸聽下去:

“那個大院我再也不敢回了……只要離開了,和打工的人、和流浪漢待在一起,那樣的噩夢幾乎再也沒了……”

他喃喃自語,聲音細碎而急促,後來就不做聲了。

我嘆了一聲。我小聲問呂擎:“那些傳說中老城區鬧鬼的故事,你也聽了很多吧?”

呂擎毫無忌諱地大聲說:“什麼啊,那裡換了多少茬人了,每住進一戶新人,房子都要經過裡裡外外的修整。這完全是迷信,無稽之談……”

想不到莊周立刻變了臉色,十分嚴肅地糾正呂擎:“不,不是這樣。我以前也這樣想過,現在——我是指從那年九月以後,我再也不這麼看了。我是說老城區的鬼魂真的有,它們一到了夜晚就出來遊蕩……你如果親眼見過,就再也不會懷疑了……”

他像害冷一樣看著呂擎和我。

“誰看到過?夜巡的民警?”呂擎反問。

莊周搖頭:“不,他們只是遠遠地看到一個影子……真正與鬼魂打過交道,甚至發生過身體接觸的人,並不是他們……”

呂擎看看我,又看看莊周。他大概想弄明白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正常。沒有問題,莊周口氣沉著,思路清晰——他可能在講黑九月的故事,從那個嚇人的噩夢開始講起……

“我在想,橡樹路已經存在了幾百年,這裡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中國人,外國人,什麼人都住過。這樣一個地方發生什麼怪事都不讓人吃驚,那些纏著這裡不願走開的鬼魂會想出各種方法折磨人——特別是沒有閱歷的年輕人。它們會讓一個個中上魔症,發瘋,幹一些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鬼魂一旦纏上了你,你就跑不掉了,你的行動就得受它的支配。最後一切都晚了——你即便明白過來也晚了,因為你已經陷進去了……”

莊周的聲音越來越怪,最後甚至帶上了哭腔。我看了看他的眼睛,發現是焦乾的。

呂擎的目光再也沒有離開莊周,嘴巴張得老大,長時間沒有合攏,這時喘息著問:“老天,你是說真的?你沒有開玩笑吧?你真的相信老城區裡有妖怪和鬼魂?這是你莊周的真情實感,就沒有一絲絲冷幽默在裡面?”

莊周生氣了:“當然沒有。我不會在這個時候說假話——我已經沒有了那樣的心情。你應該明白,說這話的人,是一個剛剛回到城裡的人,這個人自己就身受其害——他甚至直到現在,直到自己的家近在咫尺的時候,連父母、連老婆孩子都不敢回去看一眼!我們是無話不談的朋友,我們之間應該彼此信任。請你現在相信我的話吧!”

呂擎一臉的肅穆。他的手哆嗦著去摸煙,摸了個空。桌上的煙早在一年前就被他的妻子拿開了。他咂著嘴,有些慌亂地瞥瞥我。

我這時清晰地看到了面前這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這個昔日的朋友莊周,一雙眼睛是怎樣執拗地看著對方。只一會兒,這雙眼睛裡就滲出了一層淺淺的淚花。

與此同時,我在想很早以前凹眼姑娘多次講過的鬧鬼的故事……我心裡有一個難以置信的答案出現了——它太荒誕,所以說我也不願相信,卻一時又無法否定。這個答案就是:莊周為了躲開橡樹路的妖怪和鬼魂,一口氣逃離了這座城市,開始了四處流浪……

<h5>4</h5>

這是一個現代神話。我和呂擎,也包括我們的所有朋友,都不會相信這個童話。但眼前的事實是,這個橡樹路上的昔日王子,真的是被老城區裡的魔鬼和妖怪折磨得痛不欲生,最後竟弄到了落荒而逃。他當然不是精神病患者,而是一個智慧出眾的人物,是這個城市所能產生的最卓越的青年。我和呂擎在很長時間裡一直怔怔地望向這個歸來者,看著他的破衣爛衫。他這一身打扮不是出於某種表演的需要,而是經過了幾年的掙扎、痛苦跋涉踉踉蹌蹌的結果。

“那年九月出的事情,從頭到尾我都知道——我差不多是個親歷者——我是說,其中的主犯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長大,彼此什麼都瞭解,他的任何事情都沒有瞞我……”

莊周開始了緩緩的敘說。我和呂擎都明白,他在說那個臉色蒼白的青年。我眼前馬上閃現出的是那個雷雨將至的可怕下午,我所看到的那個細高身量的年輕人、他的一頭稍長的烏髮和黑亮的眼睛。當時最讓我吃驚的是他的臉色——我大概一生都不會遇到比這張臉更蒼白的人了。一開始我還以為是由於他的恐懼,所謂的嚇得面無血色;後來才看到他高仰的頭顱,毫無懼怕的神情——這神情是那麼深刻地印到了我的心中,使我一閉眼就能清晰地再現那一幕……當然,連日的折磨未眠也會使人的一張臉變成那樣……整個事件過去了許久,關於他的一些資訊漸漸多起來,我才知道那是怎樣一個人。原來他的臉色一直如此,整個人看上去有些孱弱,內裡卻是極端的執拗頑強。他的父親是這個城市赫赫有名的人物,已經去世兩年了;他和母親仍然住在父親留下的巨宅中。這是橡樹路上最古老最豪華的住宅,一二百年前住過一位總督。主樓高大曠敞,再加上兩幢配樓;花園裡是茂密的樹木,人待在這兒有些空蕩蕩的感覺。大樓年久失修——本來男主人在的時候它就該徹底翻修了,那時主人忙於工作無心做這個,後來他去世了,有關部門也就顧不得料理這個院落了。偌大一個院子只有母子兩人,儘管還有一個保姆、有偶爾來一次的工人,這裡還是顯得太荒涼太沉寂了。據說這個大院裡不止一次發生一些怪事,比如半夜刷刷走動的腳步聲,飄飄而過的女人身影,花園深處喝茶飲酒的喧譁聲……蒼白青年幾次提到搬出這個院落,搬到一處四室兩廳的新公寓去,都遭到了母親的堅拒。因為一些不能說出的理由是,這裡有她和丈夫生活的痕跡,有無數往昔的記憶;更重要的是,位高權重的男人一走,她身邊的一切都失去了,似乎只剩下了這處巨大的院落了。她再也不願失去。那些負責首長日常生活的管理人員,幾乎明著說出讓他們母子搬出這裡,藉口是要從頭修繕等等。這更觸動了她的敏感神經。她每次都拒絕了。她決心一直住下去。

大宅院裡最多的訪客都是蒼白青年的朋友。這裡一天比一天熱鬧,有時一晚上的來客可達幾十人。儘管如此,陰氣逼人的屋子還是沒有多少改變。因為那些十幾年沒有開啟過的房間,比如閣樓和邊廂,還有花園深處的一些小房子;配樓更是閒置了不少房間,那些一百年前被使女和男僕用過的間隔,如今已經成了黃狼和其他野物的天堂。有一天一夥留下過夜的年輕人打掃住所,竟一口氣趕出了十幾只花臉動物,不知是狐狸還是獾。一隻只失去居所的野物在灌木叢中哭鬧了一夜,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弄得人人失眠。這些失眠的青年照例半夜起來打牌、看錄影,喝最濃的進口咖啡和洋酒。這處老宅裡也許是整個橡樹路上最多稀奇物品的地方,擁有整個城市最早的舶來品——從錄影帶到飲料再到服裝。這些東西都是聚會者拿來共享的,當然也不乏炫耀的意味。雙排氣管的超大摩托、新牌子轎車,常常在院子裡停靠一長排。打扮最時新的男男女女隨之出現。那些只有在電視上才能見到的漂亮女子,竟然一個個活生生地出現在這個院落裡。

然而即便在這樣的時刻,那些妖怪和鬼魂也不願退避。這些享用了幾十年上百年的傢伙,怎麼也不甘心就此捨棄。這裡是它們的天堂,這是毫不誇張的。在午夜裡看一看聽一聽,一切也就心中瞭然。一切都是院子裡的女主人心知肚明的,她早已見怪不怪。對這些妖怪和鬼魂,她既不敢招惹,也不願隨處聽之任之,實在不能忍受了,就找一二位懂陰陽的大學老先生來看一看,名之謂“茶敘”。幾位老先生是這個大院裡的特殊客人,她的客人,他們會畫符,還會使用硃砂和雄黃,但這也僅僅侷限於幾間常用的屋子,而且收效甚微。比如有一次她親眼看見一個白衣白褲的鬼魂,在半夜飄飄進入兒子的房間——她注意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起床,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這事讓她再也不能坐視下去,她終於想起了首長在世時交往的一個叫“嫪們兒”的鄉下朋友,這人是一個驅魔的能手——想不到那次驅魔還是失敗了……從此一切就更加不可收拾了,以至於後來那些大膽的年輕人把幾十年沒人住過的屋子也打掃出來,然後堂而皇之地住了進去,她真是害怕極了。她一開始試圖阻止,但他們根本不聽,也就只好作罷。結果無論是午夜還是其他時刻,都會有一些奇怪的聲音傳出來,床和桌子,都發出吱吱亂叫聲,或者有碗筷從窗戶上飛出來。對這些,她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事後許多人,更有這個院落的女主人,堅信不疑的一個事實就是:魔鬼深深地參與了這個大院的生活。不錯,橡樹路上的鬼魂太多了,他們男鬼女鬼都有,土著和洋人齊全,都是死賴在這兒不走的風流情種。這些鬼魂以這個大院為最多,這兒才是他們的聚會中心,他們在這裡可著勁兒折騰。最不該發生的事情就是後來蒼白青年一夥人的相聚——這一來就嚴重打擾了那些老住客的生活,他們總有一天要想出報復的方法。這些物件在暗處,而年輕人在明處,這又怎麼是他們的對手?結果鬼魂們使盡了風流本性,於半夜裡混在年輕人中間,極盡誘惑之能事。再說在那樣的時刻裡,青年人迷了心性原是很容易的,一個個又怎麼分得清誰是誰、該幹什麼呢?在屋子裡、床上、草地上、花園亭子裡,到處都滾成了球。這些孩子什麼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快活。魔鬼一旦鑽進了人的腦殼裡,人就變成了魔鬼,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蒼白青年那時所做的一切,就是再好不過的說明。蒼白青年曾是多麼清醒、多麼聰慧、多麼令人羨慕的人——不客氣講,他曾經是橡樹路上碩果僅存的兩個王子之一!另一個王子就是莊周了,而這兩個王子之間又是最好的朋友,兩個人愛好相同,出身相同,而且全都面貌英俊,全都是城裡姑娘用目光緊緊追逐的男子。

在這樣的日子裡,蒼白青年當然不會忘掉莊周。這些年裡,他們在一起有過多少熱烈的討論啊!那些不眠之夜——那還是很早以前呢,那時候還沒有這麼多男男女女的聚會——他們可以為一本書、為生活中的一個事件,爭論得面紅耳赤——或是相反,取得完全一致的看法。他們面前只有一杯清茶,心裡卻有一團滾燙的火焰。為了這種說不清的難言的激動,為了表達和訴說,他們試著寫過劇本和詩,甚至親自參加演出……那些日子如在眼前。可惜只一晃,蒼白青年就和鬼魂攪到了一起。這個英俊的細高個子喝了過量的咖啡和酒,然後就語無倫次了。他約了莊周參加大院裡的舞會,又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介紹給所有參加聚會的年輕人。這是又一個不眠之夜,然而這樣的夜晚再也沒有了激動人心的討論,而是一群人沒完沒了的調笑和打鬧——蒼白青年竟然覺得這還不夠勁兒,竟自告奮勇地朗誦起莊周以及他自己的詩作——莊周發現對方不是當成一首首詩來讀,而是當成對昨日的嘲弄,好端端的句子被他用奇怪的音調讀出來,立刻顯得有些可笑,而作者本身也成了某種笑柄……莊周終於無法容忍。他把蒼白青年叫到了一個空房間裡,可對方就是不想好好說話,最後竟哭了起來。莊周發現這完全不是個好好交談的時刻,因為蒼白青年已經醉得厲害。這一夜因為太晚,莊周不得不宿在了大院裡。可是凌晨兩點左右他又被驚醒了:院子裡、灌木叢中,到處都是奇怪的聲音,是傳說中那樣的飄忽的影子;一會兒有人急急拍窗,原來是蒼白青年!莊周開啟門,進來的不光是他,還有一個半裸的、濃妝豔抹的姑娘。他和姑娘早就大醉了,這會兒來邀請莊周一塊兒看一個錄影片——“這麼好的東西,我們可不能揹著你享用啊!來吧!”莊周揉著眼,半睡半醒地被拉到了一間寬大的地下室裡,那裡已經有了十來個人了。隨著蒼白青年一聲令下,錄影開始播放:映出的畫面不堪入目!莊周憤憤地走了出去。蒼白青年一直跟出來。

“那是第一次在那裡過夜。我終於明白了,那些鬼魂的傳說全都是真的……”

莊周仍在回憶那個夜晚,“我告訴他:你被這個院子裡的魔鬼纏住了——聽我的吧,要救自己,惟一的辦法就是快些搬走!可惜一切都晚了。他沒有聽我的話,一直沒有搬開。他是捨不得……可是,更不幸的是,連我也沒有幸免……”

我和呂擎看著痛苦不已的莊周,不知說什麼才好。

他抬起頭來:“也就從那一夜開始,我和朋友一樣,也被那些鬼魂給纏住了……後來,後來我做了什麼、做了什麼啊!經過了那個九月,他走了,我怎麼還能待在橡樹路!魔鬼鑽到了心裡,日夜啃我咬我,再待下去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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