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八章,橡樹路,張煒,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陶楚這一次稍稍用力拍了一下兒子的頭。她不願講吓去了。

這時我好好端量了一下這個高考落榜生。他正準備第二次衝刺。孩子長得很帥,有一雙沒有受過任何痛苦折磨的眼睛。他的嘴唇永遠帶著嘲弄人的神氣。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暫時還沒有什麼可以嚇得住他,他也很少為誰擔憂。不過他的神氣仍然使我覺得不可理解。他的父親突然離開了,怎麼就沒有給他留下任何不安?這究竟是怎樣的一代?這一代又是怎樣長成的?他們為什麼會這樣?

小魯待不下去,到外面去了。這時陶楚起身把門關了,接上剛才被孩子打斷的話題:“他是跑到東北那個女人那兒去了——我不知道他們這些年裡有沒有聯絡,我想不會沒有的。別人都想不到這些,現在的人要忘事是很快的,可我不會忘。他做得太過分了!以前我能原諒他,因為那是個特殊年代,他需要躲難;現在不同了,現在他大概是瘋了——真的,這個年頭許多人都瘋了,他們做了什麼都不要吃驚……”

我真想告訴她有那樣一封信,告訴她老許也可能遇到了一件繞不過去的坎兒——正因為那個女人在極為艱難的時刻裡幫助了他,所以他才不能在這個特別的時刻裡扔下她不管,因為老許是一好人。我猶豫著,最後還是沒有講出來。因為我在想,如果可以講,那麼老許早就講了。所以我只能把這個秘密壓在心底。我還想聽一聽,想知道她是否知道那個女人的近況、以及更詳細的事情。

“那是一個山裡女人,當時年紀小得很。老許當年是被揪鬥的物件,可也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比他更受折磨的人多了去了。人家還沒怎麼碰他呢,他就跑了,多少年下落不明,就把我一個人扔在了家裡,可見是個狠性子……後來我才知道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原來是被山裡人招了女婿,在那兒重新組織了一個家庭!女方一家人住在沒有人煙的老林子裡,那兒只有他們一戶——那個地方地廣人稀,走上幾十裡也遇不上一戶人家,這都是正常的。就這樣,他成了一個山裡女婿,一開始什麼都瞞了人家,壓根兒就不講自己是個有妻室的人……你看吧,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是個能下得手去的人……這一次,我想肯定是去了那裡,所以再也不抱什麼希望了,從來也沒跟別人提起,更不想出門找他……”

<h5>3</h5>

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許艮不到四十歲,身子還壯,一躥就翻過了學校的圍牆。校園的燈火大多都熄了,只有幾處通亮的房間,那是一幫人在連夜審人,吆喝聲偶爾飄在風裡。離開家時妻子正睡著,他幾次想與之告別,幾次都忍住了。她太熱衷於校內活動了,每天直到很晚才回家,對他的命運漠不關心。他已經是連續第三天被傳到一個黑屋裡,那些人開始對他拍起了桌子,表現出極大的不耐煩。關於原導師的問題,還有他的論文、他的課堂,幾乎隨便找一個茬兒都成了難過的關口。他在一個星期裡陪了好幾位教授站過臺,接下去還不知會發生什麼。這一夜的風很大,他跳下牆頭的那一刻,正好被揮舞的柳枝狠狠抽了一下臉。

天亮時分終於搭上了擁擠的火車。沒有座位,沒有水,沒有吃的。他站了兩天兩夜,最後無論如何站不住了,一歪就倒下來。他給踩來撞去,最後在無數的腿和腳的下面掙扎著,不知怎麼竟爬進了一排座位下邊。在這個黑洞洞的仄逼地方,他很快睡著了。醒來時已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車駛到了哪裡。一隻腳踢到了他的肋骨上,他給疼醒了。原來一車的人多半走光了,剩下的一些也亂哄哄地下車,終點站到了。不管是什麼地方,只要遠離那個城市就好。他站到了冷冷清清的月臺上才知道,這裡是東北邊遠地區的一個小站,站名怪極了;人流稀疏,是夢中也不曾踏上的陌生之地。他出了車站一直往前走,走進了一個鎮子。肚子餓極了,摸摸身上,口袋裡只有幾張糧票、兩塊錢。這是他惟一的積存。

在一個賣油條的早點鋪子裡吃了出逃以來的第一頓飯,真是享受極了。豆漿和油條的香甜讓他久久難忘。吃飽了飯,馬上想到的是更緊迫的問題:接上還要往哪裡走、住在哪裡、如何餬口?這一切好像只有到了終點站才能想得起,匆匆逃出來的那一瞬根本就顧不得。他打聽了鋪子裡的人,知道鎮子上有一個馬車店,那裡可以住人。但鎮子上似乎沒什麼地方可以讓他做點營生養活自己。他迎著樹梢上的太陽看了看,在印滿腳窩的幹泥街上走著,一直走到了那個馬車店。要住店就得用證件登記,他摸了摸口袋,裡面除了剩下的一塊多錢和一點糧票,其餘什麼都沒有了。他的頭上急出了汗珠,這時才明白自己仍然身處險境:沒有可資證明身份的東西,那就成了一個可疑的人,一個隨時都可能被當地人逮起來的流竄犯。他吸了一口涼氣,支吾一聲,趕緊走了出來。

從馬車店裡出來的那一刻起,他就準備遠離哪怕稍稍熱鬧一點的村鎮了。身上僅有的一點錢和糧票很快在幾個小村的代銷點裡花光了,剩下的日子就要靠乞討過活了。原來要飯這種事兒並不難,只要是真的餓急了渴壞了,討要之聲是很容易發出來的,而且十分自然。有一次他被兩個背槍的民兵盤問過,最後費力編造了一通才算混過去。那兩個民兵遲疑的目光告訴他:他們十分注意他的異地口音,只是懶得細究而已。從那以後他才知道剩下的日子會有多麼艱難,每一天都需要謹慎小心了。思前想後,心一橫,就往沒有人煙的地方奔去——那差不多等於死路一條,可他還想試試自己的勇氣。他不相信一個大男人會在這個世界上餓死。當時正是秋天,野外的果子很多,天也不冷,這給了他很大的勇氣。他慶幸自己趕在一個食物豐足的季節出門,決心趕在這個秋天安頓好自己:只要能夠積下一個冬春的東西,再設法搭個小窩安身,也就算在野外立下了腳跟吧。

他一直往前,就連稀稀落落的小村也不停留。這樣一口氣走下去,直到踏進再也遇不到人家的林子深處。他長舒了一口,開始在一棵大橡樹下搭窩。他計劃著怎樣吃喝度日——除了採摘一些野果,再就是設法找一些散落在林中的人家。林間的農戶獵戶一般不與村子打交道,也不太追究生人的來路。這些人上溯幾代都是從關內來的,有的直接就是逃到這裡避禍的。林子最深處有一戶人家,他們除了墾出一塊地,主要就是打獵和採藥材蘑菇。他們把採來的東西曬幹,然後再挑到三十里外的鎮子上賣掉。許艮終於有了用武之處,與這戶主人熟悉了,然後一天到晚幫人家幹活。主人忙著打獵和採摘,他就在墾出的田裡幹,有時也隨人家進林子深處採摘東西。

獵戶有一個姑娘叫“魚花”,已經十八歲了,能像男孩子一樣爬樹鑽林子。許艮採藥採蘑菇都和她一起,她教會他怎樣識別毒菇、找上等藥材。他讓她參觀了自己搭在林子裡的小窩,她對這個精緻的草舍喜歡極了。她覺得這兒比自己的家更有趣,甚至要在這裡過夜。而他總是催她快些回家。魚花任性,有時偏要待在這裡,還問:“這裡沒有虎狼,你怕什麼呀?”他說也許有的。“沒有。再往裡走,翻過一座山才有呢。”許艮不聽這些,站起來送人。

許艮在林子裡一直待了兩年,與魚花一家形同親人。這戶人家並不問他的過去,這讓他心存感激。第二年冬天許艮受了傷寒,到了春天病得更重了。魚花采來幾種草藥煎了給他喝,還讓父親為他推拿。這是一種罕見的疾病,整個人好不容易緩過來,身體卻孱弱極了,一站起來就要頭暈。就這樣捱到了秋天,魚花從林子裡採來紫紅色的一些小球果,浸到了父親的白酒裡,然後一勺勺喂他紅色的酒液,說:“喝吧,這是‘刺五加’,我爸就常喝它,連風寒都不怕。”整整一個秋冬都在喝“刺五加”,到了來年春天,許艮終於覺得身上蓄滿了力氣。

他重新和魚花一起到林子裡幹活了。這時魚花已經二十歲了,她還是時不時地躺到許艮的小窩裡歇息,不同的是躺下以後常常臉紅。他們並排一起時,許艮總是把臉轉到一邊去,躲開她又黑又大的眼睛。有一次魚花不高興了,硬是把他扳過來,發現他兩眼溼乎乎的。她驚呆了,問他怎麼了,許艮不肯說。再問,他就說:“‘刺五加’酒,再也不能喝了……”“為什麼?”“不為什麼,就是不能喝了。”魚花哼一聲:“它是好的呀,它又沒有毒!”許艮突然翻身抱住了她。她開始一動不動,後來就掙脫起來。許艮放開了她。這樣安靜了片刻,魚花低著頭說:“許哥,你抱我吧。”許艮咬著牙關搖頭:“不,不能,可不能這樣做!”“為什麼?”“因為我……我四十多歲了……”魚花給了他一拳:“抱!”他就抱住了她。

第二年春天,魚花的肚子明顯變大了。有一天一家人正在吃飯,老獵人突然把碗重重一放。魚花跑出了屋子。許艮低下了頭。“你得發誓……”獵人說。許艮跪向了正南方,嘴裡念道:“我發誓……”“再說一遍。”

“我發誓!我發誓!”

<h5>4</h5>

陶楚久久沉默。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問道:“你是在父親身邊長大的吧?”

我心上一動,支吾幾句,沒有馬上回答。

我的父親!我想大概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像我一樣,離父親那麼遙遠又那麼切近;他在我眼裡曾經像一個陌生人,我這一輩子甚至沒有單獨與他待在一起——我真的不記得有過這樣的機會,因為我怕他……可是我在這世界上至今也找不出另一個人會像父親一樣,深深地改變和決定了我的命運——我生命的性質、我的全部。他與許艮不同,他離開妻子和兒子是被迫的。他離開了,可他多麼渴望回到他們身邊。直到最後的日子快要來臨時,他才回到自己的家了——而這時候兒子卻不得不盡快逃離……

我至今還能想起母親期待的眼睛和絕望的眼睛。她遙望著大山,白髮一天天增多。她等啊等啊,最後等到的又是什麼?父親終於回來了,然而他帶來的卻是真正的絕望。

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會給後一代留下某種遺產。我的父親留下的是什麼?是不幸和有幸,是愛與恨,是混混沌沌的一片。他留下的是無邊無際無法度量糾纏難解的一筆遺產……

許魯蹦蹦跳跳走過來。我突然發現他的兩條腿很長,這多少有點像我的內弟小鹿——奇怪的是這個年代的小夥子怎麼都長了這樣兩條腿:頎長、筆直、漂亮,漂亮到讓人生疑——我總覺得我們那一代人的腿雖然不如他們直也不如他們長,可是比起他們來卻似乎更為真實穩妥一些,比如具有更結實的肌肉和堅硬的骨骼,因而也更踏實更可靠。

他又開始來打擾我們了。母親催促他去複習功課,他撇撇嘴。

我問:“許魯,你想不想爸爸啊?”

“還能不想嗎?一個怪老頭。”

他說得乾脆利落,卻讓人更加懷疑。不過後來他又撇撇嘴:“他在家裡怪悶得慌,出去走走也不錯。”

我沒有吭聲。我在想:小夥子說得多麼輕鬆,僅僅是“出去走走”嗎?我忍住了,沒有再問。

許魯說著做起了迪斯科動作,身子在輕輕搖擺。原來隔壁傳來了迪斯科音樂。他一邊搖擺一邊回頭:“老頭在大學裡幹膩了,不走怎麼?要是我才不會膩呢。”他看看媽媽,頑皮地做個鬼臉,“我畢業之後非在大學裡工作不可。大學多好,美女如雲!”

陶楚看看他又看看我,嚴厲地說一聲:“胡扯!去一邊玩吧!”

許魯嘆一口氣,到院裡去了。

陶楚小聲說:“我們就這一個孩子。老許太忙了,一天到晚忙他自己的事情,對孩子的關心太少了。他也付出了代價。你看,孩子對他的感情不深。沒有辦法,這孩子差不多是我一個人帶大的。”

我能明白她的意思。據我所知,這個城市裡的所有女人都在抱怨自己的丈夫不管孩子,她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孩子是自己帶大的。我看看她的眼睛,低下頭。我在想人與人的隔膜,深深的隔膜——有一次我在辦公室與馬光談論這個問題,談論“隔膜”,馬光油嘴滑舌地說:“誰也沒法明白誰,誰也沒法用一種語言讓對方明白你自己。就為了這沒法辦的‘隔膜’,有人就不停地抽菸,有人就不停地寫書,還有人就不停地做愛;當然也有人不停地幹活——就為了忘掉‘隔膜’!老夥計,你將選擇哪一種方式呢?”

“就讓我不停地幹活吧。”

馬光哈哈大笑,指著我對婁萌說:“這傢伙夠虛偽的,他也不嫌累……”

陶楚說下去:“學校裡有些上年紀的人看著我和孩子,說多可憐哪,孤兒寡母的。我們好像真的很慘。其實我和孩子倒不像他們說的那樣。我心裡明白,老許在的時候我照樣孤孤單單——我這一輩子都孤孤單單。有時想這一輩子快完了;有時又覺得這一輩子才剛剛開始。人就是這麼尷尬和矛盾啊——人只要活著就是這樣……”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我和絕美總裁老婆

午飯晚六點

我們全家都有秘密[穿書]

像野

喪夫後的滋潤日子

骨生迷

一部沒有結局的小說

一路良人

良婿美夫

尉遲後卿

長吻逆時差

八千桂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