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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照一下那些因為出走而弄得滿身骯髒的朋友吧:他們正幻想以肉身的折磨來抵禦精神的痛苦,並長久以來為自己蒼白的經歷和狹窄的視野而感到焦慮。他們崇尚苦行,無情地磨損自己。我對他們難以苟同,卻笑不出來。這個城市已經沒人理睬他們,他們自己專注地盯著這個不幸的世界。

就在這幫苦行僧當中,一個倔氣的傢伙與我發生了激烈的衝撞。

說實話,這個人令我充滿詫異又頗為好奇,但絕不想引為同調——我知道自己的辭職、我的東部之行與他們完全不同。我已經沒有了他們那一夥的熱烈和高蹈,只不過想找一個地方好好勞動。因為我發現自己置身的那一攤子不是勞動,而是死磨,是駭人的浪費。我已經受不了這些,四十歲了,生命不容浪擲。我不過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充實一些,不再做一些虛無荒謬的事情。比如說我更願意親手播種和收割,願意在院裡植起一株木槿,看著它從初夏開到秋末……那個傢伙十分刻薄,他對我的辛辣挖苦簡直隨口就來。他做得太過了,甚至在我與梅子一家鬧著彆扭時,給予了致命的中傷。他的花言巧語一度說服了梅子——像這樣一個讀書破萬卷的傢伙做到這一點並不難!他說:

“就有那麼一種人——這種人也許是這個時代的特產,也許已經流行了二百年——他們自視甚高卻又一事無成,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一肚子埋怨,整天有說不完的厭惡和痛苦,就是不想和老婆好好過!他們的理由就是世界庸俗,誰都不能理解那份鴻鵠之志,骨子裡卻自私懶惰,還是膽小鬼!說白了他們也並不比天天譴責的物件好到哪裡去,也蠻能做些髒事,亂搞婦女……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們的理由比別人多出一萬倍,幹了壞事還滿嘴是理!說到底這一套都是學來的,是潛移默化中形成的,是另一種概念化的生活對他們的傷害,是一種理念的順從者和實踐者:問題是他們從來不敢承認這一點。所以千萬不能聽任他們,別看有時候說得很玄,連自己都聽不明白……我和你男人,說白了都差不多,都是這樣的一群傢伙!”

這番談話造成了嚴重後果,讓梅子深以為然。我事後想象她當時洗耳恭聽的樣子、瞪著那雙可愛的杏眼專注盯視對方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而我作為她的丈夫,卻對自己東部的事業給不出一個像樣的理由,倒是越發難以說服她和她的一家。我的形象被那個傢伙進一步歪曲,他卻把自己擺在貶損的物件中,非但不能傷害自己,還顯示了深刻解剖的勇氣!剩下的答案就是:我才是一個偽君子,一個真正的壞蛋!

憑這個人的深度與知性,還有我們這一代共同經歷的痛苦、我們的際遇,他不難體味一個男人的選擇、這種行為的全部複雜性。可惜他並沒有這樣做。這種簡單和武斷傷害了我,也傷害了我們之間的關係。我面對這些辛辣的指控,一直在心裡據理力爭。我知道他故意混淆視聽,是成心要這樣乾的,只是不明白他的真正目的——為了討好梅子和她的一家嗎?似乎不必;為了進一步增加我的困厄、使我的生活愈加艱難?可這樣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時下的凱平就多少面臨了類似的困境:被追究被指責,日甚一日,而且還要深陷親人的圍剿之中。

<h5>3</h5>

我不知道凱平面前還有多少坎坷,他怎樣做才能坦然面對那雙眸子!我想對他說:時光是這樣短促又是這樣漫長,只要決定了就快些吧,千萬別再耽擱了……我多次想對他講述與梅子自相識到現在,我與她一家人的衝突、我所忍受的折磨、我們兩人所經歷的全部故事。未來的一切都沒有那麼簡單,這要等待一種感情慢慢陳舊下來,就像坐等一棵植物從生成到衰老,它的整個過程。你也許會發現,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沒有生成,所以也不可能長大,它甚至還不是一株忍受摧折的幼芽。彼此懷疑、質詢,讓兩人之間徒生煩惱。我甚至要告訴你,將來會有許多東西使人不堪忍受。我現在只想說,再一次說:我們所熱烈期望的什麼也許並沒有生成,從一開始就沒有生成。我們將要面臨的,極可能比預想的這一切還要艱難十倍。

凱平,作為一個過來人,我想告訴你,所謂的“愛”包含了多少冷峻而複雜的內容。當歲月將人一層層剝蝕,彼此裸露出內質,巨大的差異就會驚人地顯現出來。比如我,也許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喪失了希望的人——到現在才明白,我這種人是不應該將對方拖入這份生活的,這有時真的像是一種折磨,是敷衍……是無窮的遺憾。

想到這裡我會覺得虧欠她很多。我會永遠為此而責備自己。我和梅子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的熱烈和純真,平實和質樸,反而讓我覺得可望而不可即。我在漫長的苦難的生存中已經變成了另一種人,許多時候陷入莫名的焦慮和緊張之中。我只想走出這種恐懼,陌生的恐懼。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離開。她屬於這座城市,我卻絲毫也感受不到這裡的溫熱,最後也沒有得到它的收留。我待下去只能忍受無邊的煎熬——我實在是捱不下去了。

我從十幾歲的時候就想過了死亡這檔子事。我差不多沒有童年和少年。我至今沒有發現一雙與我相似的眼睛:沒有持久的熱情,沒有如水的瞳仁。我有過愛,有過引人回憶的一個個時刻;可是我發現它們終結的原因全都一樣——從心底泛出一股深長的冷漠,這冷漠銷蝕了它。愛是需要熱情的。而我是一個過早耗掉了熱情的人。我如果早一點明白這個,就不會如此嚴重地拖累另一個人了。可惜這是慢慢才發現的。我一開始就對她說,我們需要來一次總結了,儘可能心平氣和地從頭說起,不妨像老年人那樣娓娓道來——好像我的全部生活已經過完了似的,身上疤痕累累,稍一觸碰即要嘩嘩流血。我已經走到了最後的時刻——我是指自己那份極有意義的、真實而有情的生命。

我首先想把自己弄明白,同時也把周圍弄個明白。我們誤解這個世界,首先就是從誤解自己開始的。我們應該有勇氣回到真實上來,有勇氣面對無情的深入的分析。比如說我經歷了很多之後,人到中年的身心究竟積累了更多的善還是惡?還有你,在多大程度上繼承了自己家族的觀念?你願意承認你的父輩佩戴的是一枚殘破的徽章?是的,事到如今,我真正相信的東西已經很少,因為經驗裡沒有它們,儘管我有自己始終堅信不移的東西。我總想弄明白與身前身後無數生命緊密相連的那一切……就是這些讓我煩膩,讓朋友們煩膩,讓這座城市煩膩。扼殺的時刻就要到來,我要趕在這之前快快逃離,一路揹負著你的溫柔和憐惜……而所有這一切,最初都是沒有想過的。

這不是一個收留孤兒的時代,我又那麼自尊。我一旦察覺了危機就要離去,就要走開——它不屬於我,既沒法兒讓我親近,又沒法兒讓我跟隨。我的心冰冷冰冷。

我走開了,辛苦多年卻沒有積下多少金錢,沒有成為一個富翁。而這個時代是以錢畫線的——我沒有錢,所以我將被人鄙視,進而還要成為一些人的敵人。對此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我在旅途上、在深夜裡,有著無盡的追溯和思慮。我發現那些有恩於我、幫助過我和安慰過我的人,同樣有著不能放棄的偏見。我沒法兒放棄那麼多,放棄我的信守。說到他們,我發現他們也自覺不自覺地充當了毀滅這個世界的力量,是它們的組成部分,一直如此。是的,我要這樣說出來,並且不會輕易收回這無情的判斷。

我心中一直裝了一件愛到極點的寶物,它是我人生最後的一件寶物了,它讓我成為自己所從屬的那個家族的一員,它是讓生命最後一次燃燒的火種。朋友,我一定要告訴你,什麼才是我一生的寶物,我為什麼要像守護自己的生命一樣,不讓其喪失和熄滅。世界又一次顯示了它的不可救藥,它的荒誕、醜惡與無望,還有兇殘。有人說一切都有了結局,可是我不相信……

你也許面臨著與我相似的選擇。你也開始了,你將走進和走出。可是,你真的想過了如山的堆積——橫亙在面前的一切?

面對一個即將再次飛翔的朋友,凱平,我的一腔話語究竟從哪裡說起呢?

<h5>4</h5>

當我第二次來到凱平的孤屋時,馬上被他一雙歡樂的眼睛驚住了。真的,這雙眼睛很少如此快樂地燃燒過。他幾乎沒怎麼耽擱就直接告訴:“她來了,她毫不費力就找到了這兒!”

“她在哪裡?那你們為什麼還不快些離開呢?”

“不,不是馬上,還要準備——她要慢慢準備好……”

“慢慢”兩個字讓我稍稍猶疑了一下,但沒有多想。我發現這次暗中聚會已經讓他極為幸福和滿足了。這使我想到在橡樹路上的那個大宅中絕少這樣的機會。奇蹟一般,他的臉龐放出了光彩,又像一個年輕人那樣閃射著青春的光澤了。我心裡真是高興。我不是為了窺探隱私,而是為了有助於一個重大的判斷:他們之間走了多遠?誰知凱平就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嗓子低下來,顯得十分羞澀:“我們這麼久了,只是擁抱……她連好好吻一下都不敢。這次她的膽子大了一點,這是從沒有過的……”

“讓我當一次教唆犯吧,夥計,你們早該在一起了。這兒多麼僻靜,天底下最甜蜜的新房都是簡陋的……”

凱平的臉馬上紅了。他口吃起來:“不會的,我不會她也不會……你不知道她是多麼……我們不會有一點逾越的,彼此雖然沒有發誓,可是……我第一次撫摸她的身體時……她哭了,我再也不敢莽撞……”

他咬著嘴唇,長長的睫毛像女孩一樣閃動。他的這種羞澀與年齡有點不符。我咕噥了一句:“你們真不像這個時代的人;可是你們真讓人羨慕啊……”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只顧說下去:“我們這次談得很多。我告訴她朋友在西部的那片農場有多大,她說我們真該有自己的一片農場啊,我說當然,那當然!我們要在農場裡勞動、生孩子、過自己的日子!我們除了幹活就是讀書——她只有一年就高中畢業了,來城裡後又一直堅持自學,現在已經有了相當高的鑑賞水平。我們會有一個大書房,裡面各種好書應有盡有!我們還要養奶牛、養羊——她多麼喜歡羊啊,她說在鄉下時,有時會花上很長時間和羊待在一起——還問:你真的好好看過一隻羊嗎?它真是善良極了也美極了!我對她說,我沒有面對面地、離得很近地看過一隻羊,但我能想象出來。我相信她的每一句話……”

我被這幸福的語調感染了。我完全沉浸在這種暢想之中。我並不認為這是無法實現的夢幻。但我卻沒有僅僅與他一起沉醉。自己的一片田園?農場?這談何容易啊……

“帆帆告訴我,她還記得父親在世時怎樣跟上他去田裡勞動、逮螞蚱——那是多麼大的一片玉米地啊,蟈蟈總是在裡面唱;還有,玉米地裡什麼都有,小貓、小兔子、小鵪鶉、小豬和狗……活兒忙完了就去海邊打魚,爸爸和人一起駕船出海,她就在岸上玩沙子,一抬頭看見海里的帆,立刻就跳起來喊啊……她說自己這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有一大片地——她要把它蒔弄得像花園一樣!我說會的,我們一定會的!”

凱平由於高興和激動,眼睛裡閃動著若有若無的淚花。

我卻在想正在淪陷的東部——那裡也有我的田園之夢,可惜它正在破滅……我不願在這個時刻說到它,只是在心裡為他們祝福。

“我就在這裡等她,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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