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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3</h5>

我與養蜂人老憨一見如故。我很快發現他有一個了不起的品質,那就是在陌生人面前放鬆得很。他很容易就把一個人當成朋友,產生心靈上的溝通;而這一切又絕對是建立在強大的判斷力之上的。這該有多麼了不起!在遍生狐疑的現代人之中,具有這樣的特徵和能力的人簡直是鳳毛麟角。我由此而深受感動。是的,這是一種能力,然而我們人類究竟在什麼時候、又因何失去了這種能力,卻是很難考察的事情了。我發現我們在一起時,他並不急著問來問去,也沒有任何探聽對方底細的那種好奇心,甚至沒有一點這種願望。如果我不主動講些什麼,直到分手時他也弄不明白我到底從哪裡來、到哪兒去等等。他只是覺得我們可以愉快地相處,他只對這一點感興趣。看著他料理手中的活兒,割蜜,搖分離器,擺弄蜜蜂飲水器,從一個木桶把蜜倒入另一個木桶,會產生一種從裡到外的愉悅感。他身上傳遞出詩一般的節奏和韻律,讓人著迷。他在蜜蜂攪成一團的地方擺弄這一切,讓人替他捏一把汗。我以前也見過類似的鏡頭,但那些養蜂人頭上都戴著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像某些原始部落老酋長的飾物;而這個人卻什麼也不戴。蜜蜂落在他的臉上、頭髮上、手上、胳膊上,他總是笑嘻嘻的。看來他與這些小東西之間已經親密熟悉到了令人驚歎的地步。我甚至覺得他自己就是一個老蜂王。

我難以插手做什麼,因為這兒的一切工作都需要很高的技術,專業性特別強。這裡的活兒比起一般的農活可難多了。說實話,我還多少有些害怕,怕這一群小精靈一旦發火,給我來個猝不及防……我只好每天為他提水做飯;當我使用自己那套小炊具時,他看了就哈哈大笑,說對我的這一套“行頭”可是太熟悉了。這越發使我覺得,一個常年在外邊追趕花期、流動不息的養蜂人,與一般人的氣質風味相差太大了。

夜裡,我們待在他那個寬大的帳篷裡一塊兒喝茶。他從一個角落搬出一塊生茶磚,用手掰下一塊兒,然後就熬起來。這種茶我很少喝,很釅,勁道很足,因此好長時間都不願去睡。他捻亮了帳篷裡那個桅燈,高興了還從瓷罐裡撈出一些做得很好的醬菜,搬弄起酒瓶。

他的興致很高,讓人把什麼憂慮都丟在了腦後。

剛剛升起的月亮在夜霧裡照出一片橘紅,那顏色讓人想到童年。我小時候在河邊叢林裡奔跑的時候就無數次經歷過這樣的夜晚。夜氣溼漉漉的,槐花的香味在微風裡吹拂。

老憨說:“如果月亮特別亮,有些蜜蜂就不安心待在蜂箱裡,它們也要跑出來玩,順便也採點蜜回來。”

他喝過酒再也不能安生了,弓著腰在帳篷裡走動,兩手揮動說一些笑話。他有很多故事,可惜總是講得沒頭沒尾,可能是太興奮的緣故。後來他從一個木盆裡翻找什麼,竟然找出了一個短短的竹笛。這笛子太小了,而且和一般笛子的吹奏法大不一樣:一手按在一端,另一隻手在幾個孔眼上移動,吹起來聲音尖尖的,讓人覺得吹奏者簡直太吃力了;可是聽下去,這才發現它的聲音特別哀婉動人。

老憨吹了一會兒,放下笛子看外邊的月亮,說等月亮再升高一點,這兒就該熱鬧了——有月亮的十五、十六、十七三天裡,他的“人馬”就要聚過來,那時候這裡最熱鬧了。

原來他們養蜂人在這一片大海灘上撒得到處都是,他們很少像他這樣一個人待著;到了明晃晃的月亮天,他們就迎著這笛聲遠遠近近走來,在這兒鬧、喝酒、天南地北瞎扯幾個晚上。

“俺就是這麼打發日子的!”

他的這一群蜂子屬於一個林場裡的,由他承包下來,他又找來了一些幫手;每年向林場交蜜,或者是把蜜賣了交款。與他一起的這一大群朋友,有的攜帶著個人的蜂群,也有的是另一些單位的,還有的是專業養蜂場的。這些人都跟上他南南北北走,像一大家子,像一路集結的散兵遊勇。他說:“俺沒老婆,可是相好的還能沒仨倆兒?男人女人哪,真正相好就行。在野地裡遇上,三兩句話,遞個眼神,張開胳膊一摟,是好是孬也就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了……”

他的話沒能讓我笑出來,因為我知道這完全不是玩笑,對方的判斷力是極強的,我當然相信他的話。

老憨這個夜晚很激動,說話時常常往外邊探望:“……冷了熱了,都得把對方揣在肚子裡。哪怕是隔著千千百里,她肚子疼你這邊也能知道,這才叫好!眼下我那個老夥計正在幾里外的帳子裡用鐵勺攪鍋,鍋裡熬了鮮魚。她就願吃魚,一沾腥氣就歡天喜地,也難怪她老往海邊那些魚鋪子裡跑。那傢伙呀,大鬍子老二手不老實,我點著他的腦瓜嚇唬過他:你的手指頭給我離老嫂子遠些!”

我聽到這兒笑了。

他很認真:“這是真的。有一回我去了她那兒,正趕上魚湯還沒開鍋,你老嫂子躺在沙灘上,大鬍子把她按在那兒,一下一下地按。我老遠就喊起來,伸手比畫著要揍他。可那傢伙還是一下一下按。我跳過去一看這才明白:我那口子骨節疼,讓鬍子老二給按巴按巴,解解乏……我把鬍子揪起,你老嫂子撲打撲打身上的沙土:‘嗨,老二的手真有勁,給我搓揉得不孬,趕明兒再按吧……’我說:‘你算了吧!’鬍子老二對我喊冤說:‘光是按,一點好處也沒沾……’我說:‘你還想沾什麼?’鬍子老二說:‘也就是親個嘴兒吧……’你看看,就是這麼個東西。他說是說,對我、對你老嫂子,都是一百成……有一年上我們帶著蜂箱轉到東北,他也跟了去閒溜著玩,找到了一棵人參。人參不大,也不知是不是真正的野參,他採下來用一塊破布包著,滿天裡找我喊我。冬天來了,人和蜜蜂都得熬冬。有一天實在冷得不行,我就打了幾隻野鴿,把他給我的那棵參放進去,熬了一鍋鴿子參湯。結果哩,不到半夜,我就被燥火燒起來了,去雪地裡亂蹦,急得大呼小叫。你老嫂子用雪粉擦我的臉、後脖、腋窩,折騰了半天才能躺下喘一口氣……哎呀這參好大力!”

聽到這兒我又笑了。我問他這些年都去過哪些地方?

“哪裡?哪裡都去。哪裡有花咱去哪裡,天南地北的花,按花期先後得在心裡畫個路線圖,一年年咱就按這圖跑啦,跑到哪兒算哪兒。帳篷一支,小鍋子一熬,這日月就算開始啦。從春夏秋冬四個季節說起吧,冬天我領著蜂群在西南邊角上繁殖;天暖啦,早春來啦,再往江西一帶挪蹭。經過浙江再走,天也暖和啦,走到江蘇,走到山東,最後才走到東北。初冬天裡在東北過不錯,等天快大冷了,就沿著長江中下游往前轉悠啊,到江南去越冬。一年裡就這麼個轉悠法兒。從十二月到三月,玉溪昆明大理這些地方,油菜花不孬,天氣暖融融,小風不大,這時候不光能產漿出蜜,還可以分批培育蜂王啦。再不就到廣州惠陽佛山韶關一帶,那裡紫雲英和蠶豆花正開哩;不過在那兒你得小心寒流。到了四月裡你得上南昌、上井岡山、萍鄉這些地方,革命老根據地的油菜花開得挺旺;再不上湘潭也行,反正都是好好幹革命的地方,花兒不少。四月底到漢中,五月裡到崑山,六月八月到湟中,九月十月到湛江。秋天來了,你不去吐魯番就往東北跑吧。通化、延邊,朝鮮族說話嘰裡呱啦。牡丹江、松花江、白城子,都是好地方……”

<h5>4</h5>

我不得不正視這樣一個事實:面前的這個人到處流浪,雖然他有為數不少的一幫朋友,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像眼前一樣,一個人度過。一個養蜂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毫不費力地抵擋寂寞,可見不是一個庸常角色。我倒極想知道他是怎麼走入這種職業和這種生活的。從交談中我發現,他不僅有這種職業的人所常有的豪放、經多識廣的特徵,而且在閒暇時常常一個人陷入沉思。後來我偶然間從他的帳篷裡發現了一些陳舊的書籍——扒拉起來,發現書種很雜,其中有傳記、探險實錄和植物學一類,甚至還有好幾本詩集。我取起一本,問他喜歡讀這個嗎?

他點點頭,沒有做聲。

這一天我們一直玩到很晚,兩人不知不覺喝掉了一瓶白乾,而且是高度烈酒。我記得很少喝過這麼多的白酒,可奇怪的是這次不僅沒有醉倒,而且還恰到好處地舒暢;而對方臉更紅了,也更加興奮。他開始談論那幾本詩集了,說自己多麼喜歡這些詩!“我這個人哪!我原來是怎樣的人哪!我就這麼一個人走到了今天……哎,一切像在眼前,一閃,幾十年就過去了……他媽的!”他慨嘆不已,說自己一開始就是一個很能幻想的孩子,小時候把一切想得多麼好啊。他想長大了要走很遠很遠,到外邊去做一番大事情。他生在林場,可是心卻在遙遠的一個大世界裡。後來他真的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學,那一年剛剛十九歲。他是他們班裡最年輕的一個大學生。他告訴我:假日裡他們到處遊玩,去離他們大學不遠的南部一所有名的寺院。寺院裡的那些僧人對他們一直構成了一個謎。他們常常伏在寺院外面看,看他們在裡面誦經、敲木魚。這些僧人奇特而樸素的服飾、倦倦的面容,那時對於一個從林子裡來的少年構成了多麼大的吸引。

有一次他和幾個同學終於走進了寺廟。他好奇地看著僧人,問這問那。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和尚對他特別熱情。這天在寺廟裡轉了一圈兒,不知怎麼就走散了,幾個同學不見了。他想他們可能已經回學校去了。天暗下來,那個熱情的和尚請他在這兒過夜,還給他吃了一餐精美的齋飯。夜裡他和老和尚共眠一床;他一直聞著一種奇怪的焚香,睡不著。和尚夜裡還要咕咕噥噥念一遍什麼,最後笑吟吟地和他拉起一些世俗事情,問學校,問他的出生地……後來他實在太困了,就睡過去了。不知睡了多久,記得天起風了,哎呀可真冷。他在睡夢中覺得自己都快凍僵了,後來又覺得自己被蓋上了厚厚的被子——再到後來他又被什麼給擠壓醒了。他一睜眼,發現那個和尚正緊緊擁住他,肥胖的胸部像火一樣灼熱,讓他全身都感到一種烤痛。他一下給弄蒙了,不顧一切地掙扎。可是對方的手臂他一輩子也忘不掉,那像蟒和索,又韌又黏。這個人幾乎要把他擠壓化了。就這樣,他沒有一點力氣了,動也動不了。他覺得赤裸的身體被和尚給弄髒了。他哭著,可是又不敢發出聲音。和尚還伸手捂他的嘴……天還不亮,和尚一鬆勁兒,他就跳了一下,抓起自己的衣服就跑出了寺廟。

他至今還記得看到東方露出的第一縷曙光的感激。他跑啊跑啊,不歇氣地跑,也不知怎麼跳過了那麼多的荊棘和岩石,到後來一屁股坐在學校大門口……裡面是零散的、踏踏的跑步聲,他知道有的同學很早就來到操場了。他這會兒那麼羨慕他們。他坐在那兒哭了很久,最後才把眼淚擦乾。他在學校四周轉悠著,直等到校門開啟。他試著在操場上跑了一圈,然後才回到自己那個擁擠骯髒的小宿舍去。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笑過。不久,他的頭髮長了,臉上有了灰塵,衣衫也不再整潔。老師找他談話,班主任嚴肅批評他,因為他的學業下降了,而且常常一個人發呆。他就是沒法打起精神,什麼都不想學,什麼都不相信。他只盼著假期到來時快些回自己的林場。

記得是一個風雨大作的夏天,離放假還有十多天的時光,他挨呀挨呀,好容易捱到了這個假日,可學校就是遲遲不放假,要統一組織去郊區支農,要求同學們再晚走十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咬牙,偷偷攜上一點東西就奔向了車站……

開學了。他不願回學校來,他簡直害怕那個省城了。他再也不願離開林場一步。父親催他罵他,後來還打了他的耳光。他是哭著登上火車的……隨著車子離省城越來越近,他哭出了聲音。下了火車往前走,離學校還有十幾公里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他已在心裡做了個決定:一輩子再也不來這兒。

他又回到了林場。他平靜極了,告訴爸爸:他被開除了。這當然是撒謊。不過父親最初的埋怨、絕望的喊叫過去之後,也就是那樣了。他在林場裡開始做活—— 一直到現在他都算是林場裡的工人,與過去不同的是,他現在已經是四海為家了……

老憨的大手按著胸部:“你看,這就是我年輕時候不大不小的一個事故。現在看是一回事,那時候它可算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現在想一想我也不太害怕了,我還能從頭至尾地告訴你。你看我不幸也有幸,遇上了那麼一個人,那個墮落的‘玄人’!我給嚇得跑回來,當時只知是禍,不知道後面的因果。我同宿舍裡的同學都順順利利上完了大學,他們全是追求上進的人。到後來你猜怎樣?”他的大手揮動一下,“他們畢了業,其中六個當中有三個還成了研究生,兩個出國深造,都多多少少成了有名的人物。後來你猜又怎麼著呢?兩個成了右派,一個成了反革命,一傢伙發進監獄裡,早早死了。我們班上一個最漂亮的女同學,學習也好,會唱歌,是真正的一朵校花——後來她寫了一本書,那書出了毛病,被判了刑,也進了農場。那農場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她被兩個喝醉了酒的看守剝光了衣服……她想死,就是死不成,出來的時候生了個小娃兒,不久小娃兒也給折騰死了,她就服毒自殺了……還有好多殘酷故事,我不願一個一個講給你聽。我想告訴你的是,我的那些同學十個有八個還不如我哩!我現在是四海為家,想在哪兒搭起帳篷就在哪兒搭起帳篷……老夥計,你不想隨我們這一幫走吧?”

他只是玩笑地隨便問了一句,卻讓我心裡強烈一動。我的眼睛突然熱辣辣的……一個孤兒突然遇到了收留者。我真想雙手擁抱他。

他攤開手掌又笑了:“我也是窮樂乎;我這樣的人哪知道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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