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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錐 心</h4>

<h5>1</h5>

“我一直在找你,總算找著了……”帆帆鼻尖上滲出了一層汗,大口喘息,披肩被急劇起伏的胸脯掀得一動一動。她的臉龐不像過去那麼光亮,眼角稍微有點浮腫。發生了什麼?我預感到一定有極重要的事情,不然她不會匆匆忙忙費盡周折地找到這個小院裡來。這是半上午時分,我估計了一下時間,知道她從很早就起程了。“我一直找你,可我沒有你的電話……”那你為什麼不問凱平?我想這樣說又忍住了。她的淚水滲出了淺淺一層,環顧了一下四周,輕聲問:“我們能出去——到外面說嗎?如果能去農場更好……我有一些要緊的話要告訴你,還有,得和你商量一件大事——這事太急了,我不能再等……”

事情有些突然。我琢磨著,未置可否。我在想凱平,想這一切肯定與他有關。

“車就在外邊,我們走吧!”她的語氣急切,隱去了一絲懇求。

我不再說什麼,到廂房裡告訴慶連母親一聲,就提了背囊走出來。一輛藍色的小型農用車停在那兒。我把背囊放在後面的拖斗裡,坐進駕駛室。她自己開車。

車的聲音很大,有點像拖拉機。車子一直開出村子,她都沒說一句話。後來車子慢慢停在了一條水渠邊上。她轉過臉面向著我:“他派人來了,那人剛走……我一夜沒睡,天一亮就急著來找你……”

“誰?誰剛走?”我想這人可能還是凱平。

“就是嶽貞黎!他突然派田連連來了,如果不是身體壞得厲害,他肯定會自己來……”

“他?田連連?”我一愣,但馬上想到了一個合乎情理的結局——這傢伙到底想起自己的孩子來了!他大概終於要考慮復婚的事情了。我說:“他早該來了!他把你和孩子扔在這兒,孤兒寡母的,心也真夠硬的!”

帆帆眼睛瞪得圓圓的,瞥我一下,又看著前方。她不再說話,像下了一個決心,把機器發動起來,一直往前開。車速很快,像在追趕什麼。我發現她嘴角緊抿,由於惱怒或其他,眉梢那兒有了一股剛毅之氣。她的這種神情我以前很少看過。

進了灰色的木製大門,護院狗歡快地叫著。廚房裡走出那個胖胖的大嬸,來幫我們取東西。帆帆臉色陰沉,沒說一句話,砰一下關了車門,獨自向另一邊走去。我隨大嬸來到那間熟悉的客房。放下背囊,正環顧著屋內,帆帆就提來熱水和茶——那個小阿貝咕咕噥噥跟在後邊,剛要進門,她就喊住了離開的炊事員大嬸,讓她領小阿貝去廚房裡玩。

只有我們兩人時,門給關上了。她沏了兩杯茶,推開一隻杯子,然後從包裡掏出麵包和一包餅乾吃了起來。原來她從一大早到現在沒吃一點東西。她很快吃過了,盯了一會兒杯子,抬頭看著我。我發現她唇上有幾道小小的裂口,細小的血汁正從那兒滲出。她輕輕抿著,像在下一個決心。這樣耽擱了一會兒,她說:

“我不能找凱平了……我要等他一個訊息——其實是一個決定;只要他一天不作出這個決定,我就一天不能找他了,也不能見他……這以後就是我的死期了,不是真的死,是和死一樣活著、活著,就這麼活著……”

帆帆一開始還努力使自己平靜,可是說著說著就哭起來。

我有些吃驚,等著她的衝動過去。我暫時還聽不明白。她需要從頭說起。我這時明白了她為什麼要把我拉到這裡:看來這的確是相當嚴重和複雜的一些事情,三言兩語說不清,它牽扯到許多,有些是剛剛發生的……

“是這樣,田連連來了。他一進門嚇了我一跳,他從來沒有來過,也不會來,因為我這裡與他無關!他來農場,事先一點兆頭都沒有,沒來電話也沒來個信兒。我當時一眼看見從車上下來的人是他,還以為看花了眼。我那會兒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就是城裡那人出了事,人不行了或者……我沒往好處想,慌得不知說什麼才好。他進門就沉著臉,一聲不吭。你知道他這個人本來話就少。我讓他先住下,他沒答應也沒拒絕。我給他倒了茶,就坐在那邊的客廳裡。他連茶都不喝一口。後來他就說話了,一開口就說是代表首長來傳達一個指示——‘從下個月開始,首長決定要收回農場的全部投資——如果延誤了,那就以別的方式解決。’老天,是這事兒!我說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急?他說,‘你知道為什麼。為這個以前首長警告過你,首長有話在先。’我一聽就明白了,嶽貞黎知道了凱平又來過這裡!我辯解說那是因為他來這裡找你——找老寧,是他自己闖來的,與我無關,我沒有和他私下裡說一句話!田連連木著臉說:‘你和我說這些沒用,這是首長的決定。我告訴過你了,我走了。’說完就走了,我給他倒的那杯茶一動沒動……”

我聽著,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毫不懷疑嶽貞黎會說到做到。我問了一句:“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是因為上次,你和凱平在這裡過夜的事。”

“我知道。我是說,他是怎麼這麼快得到訊息的?”

帆帆看看外邊:“不知道。我懷疑是那個廚子……”

“那個大嬸?這不可能吧?”

“是啊,我以前從來沒懷疑過她。平時我待她像自家人一樣……可那天我想起來了,她是從小城一個老闆的食堂過來的,說不定那個老闆認識嶽貞黎。讓我疑心的是有一天她打起了便攜電話——她怎麼會有它?她當時見了我臉色立刻變了,趕忙說電話是兒子忘在這兒的,可誰也沒見她兒子來過這裡……不過到底誰告密並不重要……”

是的。令人不解的是嶽貞黎為什麼要對她如此嚴厲?這等於是往牆角里逼她!我問:“你認為他,真的會這麼幹?”

“他一定會。”

“如果不理睬呢?比如暫時拖下去?”

“他說了會以‘別的方式’。他是說到做到的人,我知道他的脾氣。可是這一下農場就完了——我沒有償還能力……全都怨我,是啊,是我自己答應了他又沒有做……當初……”

帆帆泣不成聲。

“做什麼?”

帆帆擦著淚水,“我在大院再也待不下去。我怎麼待得下去啊……我咬住牙關說一聲走,就要離開。嶽貞黎像瘋了一樣,罵人,摔東西,我和田連連都嚇壞了。他躺在自己辦公室,飯都不吃。可我還是要走。我想家——你知道我家裡沒什麼人了,奶奶沒了,可我還是想家。我說要回老家種地……這樣幾天過去,他才放我。他為我辦好了農場的事情,說有了這片地,我和孩子的下半輩子也就有了著落。我心裡感激他。可這是有條件的,就是我必須痛下決心和那個‘狼心狗肺的崽子’一刀兩斷!我當時答應了他。他為這個農場花費太多,把老底都掏空了。我把眼淚流在心裡,只想下半輩子好好種這片農場了……”

我心裡重複著“狼心狗肺”幾個字,不知是什麼滋味。我為這對父子的交惡之深感到懼怕和費解。我問:“田連連呢?好不容易來了一趟,就沒有說出他自己的想法?他不管你,也不管自己的孩子?”

帆帆額上的汗水嘩嘩流下來,鼻尖上也是汗珠或淚珠。她使勁扭著手腕:“沒有,他沒有……”

“這太不合常理啊!世界上沒有這樣的父親!”

“是啊,沒有——因為,因為那壓根兒就不是……”她恨不得將手腕扭斷的樣子,大聲喊了一句:

“小阿貝,他壓根兒就不是田連連的孩子!”

“你說什麼?”我站起來。

帆帆埋下頭,肩膀劇烈地聳動。我一下墜入了迷茫之中。我從來沒見她這樣哭過。我等待她平靜下來。

這樣好久她才抬起頭,大口呼吸,像剛剛受到了窒息:“……我今天叫你來,就是、就是要從頭說給你——我要從心裡搬開這塊大石頭。它壓了我這麼多年,我得把它搬開了。搬開以後我就得過另一種日子了。可是不說不行,一定得說出來啊,從頭說出來……”

<h5>2</h5>

那一年我剛剛十六歲。我從小就沒了父母,一直跟在奶奶身邊長大。我的親人只有她一個啊,我們倆誰離開誰都不行。從上學到初中畢業,都是她一手拉扯我。我這輩子最欠的一個人就是奶奶。我做夢也想不到十六歲這年會發生一件大事,會失去奶奶——不是她離開,是我。她當時七十多歲了,身體還好。我知道,只要我一天不能掙來錢養活她,她的身體就一定會這麼好。因為她得掙錢供我上高中,再考大學——奶奶一心巴望我考上大學。

奶奶除了種好家門口的一塊菜園,就是去河口撿魚。因為她種不了更多的地,村裡就把她和我的那份地給了別人,只留一個小菜園。奶奶會看月亮,知道潮汐,漲潮時就到河口那兒,把海浪打進河灣裡的小魚小蝦撿上來,到集市上賣。最多的時候,奶奶一晚上就能撿來半籃子,賣十塊錢。我一看她笑的模樣,就知道她有多少收穫。漲潮的時候偏偏風大,奶奶就站在一塊石頭上,有時大浪能撲到身上。我跟她去撿過魚,那浪說來就來,一點招呼都不打,噗一下就撲上來——有一次她給打進了水裡,衣服全溼了。奶奶說,她不會給捲進水裡淹死的,因為她有個好孫女在家等著呢。

我上學的時候,時不時就會想到河口的大浪。後來一年年過去,奶奶真的沒事,我才知道奶奶說得一點都沒錯。她肯定不會有事的。

這就到了我十六歲這年。初中畢業馬上要考高中了,我一定會考上。可有一天村頭兒讓我去一趟,我去了,見到了一個幹部模樣的人。那人問了我許多話,都是家庭情況,比如父母怎麼沒的,有沒有其他親戚。村頭在一旁代我答話,說我出身好,也沒什麼複雜的社會關係,就這些話。那個人對我說:成,你回家聽訊息吧,暫時不要對別人講。奶奶問我什麼事?我說一點都不知道,反正不是上學的事。

一個星期過去了。這次是村頭領了一個人來家——不是上次那個,是說外地口音的一個。那個人對奶奶說:那個最大的城裡機關要來挑選工作人員,很重要的,經過一段考察,你的孫女已經作為初步確定的人選,要進行下一步考察。奶奶聽不明白,但知道是天大的好事,就攬住我的肩膀說:“這是最好的孩子了,讓人一百個放心。”來人又問了和上次差不多的一些話,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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