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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菲紮了一個圍裙,像一個小老太婆那樣在灶間忙活。她拉著風箱,把鍋裡的水燒得咕嚕嚕響。後來水裡又放進了玉米麵,放進了豆子。她在熬黃豆玉米糊糊。這之後,她又從一個搪瓷缸裡找出了一塊豆腐,然後把一個鹹蘿蔔切成了很細的絲,用香油拌好……這一切我都看到了。最後,她用一個瓷盤把做好的飯菜端到了炕上。我們面對面坐著。

多麼好的一餐飯。

剛吃過飯一會兒,院門就被擂響了。菲菲一下站起,卻說:“不要慌。”

她躡手躡腳走到院門那兒往外望。我從窗戶上看到她從門縫裡瞅了一眼,馬上彎著腰往回走——誰知門外的人喊起來:“菲菲你幹什麼,快開門!”是一個粗粗的男聲。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看見院子裡的菲菲沮喪地站著,垂著手。

“快開門!”男的又喊。

菲菲只得走上去,把門拉開。

進來的是一個黑黑的、頭髮剪得很短的男子,年紀比我大得多。他長了一雙很細很長的眼睛,那模樣立刻讓我想起了某種動物。他比我粗得多也高得多,額角上有一塊發亮的傷疤。從他進到院子的那一刻菲菲就在躲閃。後來我看出她故意轉過臉大聲朝屋裡喊了一聲:“碾哥來了。”

多麼古怪的名字。我明白她是喊給我聽的,同時也想到來人肯定就是那個叔伯哥哥。

“屋裡還有人嗎?”

菲菲點頭:“我們今天要一塊兒複習功課。”

他冷笑著,一跨進門檻就嚷:“哎喲,好香!”

我站起來。他僵僵地與我對視,莫名其妙地轉臉對菲菲說了句:“挺好的哩!嗯,我可不想耽誤你們的好事兒!”

他說著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哼著,在屋裡轉了一圈兒就走開了。

菲菲沒有送他。她兩手託著下巴坐著,一聲不吭。我不知說什麼才好。這樣待了一會兒,她抹起了眼睛:“他很壞。他是個壞人。”

“你別哭,菲菲。”

“你不知道他是多麼壞的人。如今全村的人都怕他了,他有一幫‘腿子’……”

我知道“腿子”是什麼意思,那是指一撥圍著他轉的人。我想安慰她,還沒開口,她的手就按在了我的額頭上,又捂住了我的嘴。這樣許久,她突然俯下身吻了一下我的眼睛。她伏在我的身上。我閉著眼睛,彷彿在她柔潤的雙唇下進入溫溼的黑夜。我在這樣的黑夜只想好好地泣哭。這個時刻漫長得無邊無際才好……她抬起身,又一直拉著我的手端詳。後來她像拿定了一個主意,說了一句:“我什麼也不會怕的。”

我馬上要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被她先說了。我心裡泛動的一番話還有:有那麼一天——這一天必定會有的——我們要把這一切告訴我們的老師。這是必須的,因為,這是我們無法也無力隱藏的幸福——天哪,我原來是個多麼不幸又是多麼有幸的人。這是多麼神秘的一些事情。我說神秘,是因為我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特命運正暗暗驚訝。可這是真的,完全是真的。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們的老師會高興的,也許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會理解這一切。所有的責難,都將在這種理解面前冰消瓦解……我要告訴我們的老師說我愛菲菲,非常地、深刻地、早早地、真正地愛上了她!她是多麼美麗,她有一雙鹿一樣的眼睛,她就是書上所說的那種小天使啊,我的老師!

這天下午我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最後我不得不離開了她的小村。

她送了我很遠,直看著我踏上了通往果園的小路才轉身回去。

我的腦海裡全是她的影子,除此而外什麼也無法擠進來。天哪,不要說爸爸了,就是媽媽和外祖母,她們也一點不知道我心裡貯藏了多麼巨大的幸福。從此我能夠忍受一切了——忍受什麼?我說過:忍受一切!

正走著,有一個人從旁邊的小岔路上突然穿插過來。這個人固執地站在前邊,讓我覺得非常奇怪。我想繞過他,他卻偏要擋住我。我這才注意起面前這個人:三十多歲,又粗又壯;烏黑的一張臉上,兩隻滾圓的眼睛正往死裡盯我呢。多麼奇怪的一件事。我想再一次繞過他,可是每次都失敗了。他伸出一根食指,在我胸口上遲緩而又兇狠地一點,說:

“聽著你媽的,別再沾菲菲的邊。這裡沒你的事,都聽明白了嗎?”

我迎住他的目光。

“聽明白了嗎?”

我一聲不吭。

“你媽的我問你呢:聽明白了沒有?”

我迎著他的那對目光,搖了搖頭。

“那好,”他重新把我的胸口點了一下——這一次用的力氣更大,讓我猛地一個趔趄——他炸雷般地喊道:“我讓你離她遠一點!”

……

<h5>3</h5>

我明白那個人為何而來,也能夠預料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可是我沒有懼怕,因為我說過:我今後什麼也不怕了。就為了有一個證明,也為了不讓她擔憂,我再一次見到她時,並沒有把路上的那個經歷告訴她。我一句也沒有提起那次兇惡的威脅。也許這是我的一個錯誤。我當時只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會是漫長的,無論經受多少磨難,都將通向一個美好的結局。這個信念就是我活下去的保證。我好像只剩下了這麼一點點東西,我將死命地抓住它、擁有它。

與此同時,我卻發現了媽媽愈來愈多的憂愁。她更多的不是為爸爸,而是為我。她終於得知我不再上學的事情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兒子這樣下去該怎麼辦。眼看著媽媽的白髮一絲絲生出,我的心開始疼痛。可是我找不到安慰媽媽的辦法。她為我的失學而愁傷,而我卻在心裡發誓再也不去那個學校了,我寧可在野地裡遊蕩一生。

我像過去一樣整天在林子裡消磨時間,等待天黑。我不知一旦失去了這片林子我將流落何方。躺在樹下想著遙遠或切近的事,主要是想菲菲——她這會兒還在學校裡。我只一個人待著,像個奇蹟一般。我知道自己因為她而變得更加能夠忍受了。我的小鹿也沒有來,它如今去了何方?

當天色暗下來,我在烏黑的林子裡有時也會害怕,因為我在想那個可怕的蜘蛛精的故事,特別是想那個不幸的慘死的孩子。我還更多地想起另一個故事——美麗的雨神騎著白馬、穿著白衣白褲,在大風雨裡一路呼喊“鮫兒”的樣子。她的一路奔走會帶來暴雨天災,可我一直無比可憐這個失去了兒子的母親。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可惡的旱魃,是那個惡魔設法誘騙了雨神英俊的獨生子。傳說中的旱魃面目蒼黑,長了鐵硬的鏽牙,身上穿了滿是銅錢連綴的衣服,一活動全身嘩啦啦響,一臥下來就變成了一堆銅錢。這個妖怪一生下來就得了要命的口渴病,總想尋個機會大喝大吮一場,所以他到了哪裡都要吸盡寶貴的淡水,讓大地連年乾旱。除了貪婪吸吮,他每年裡都要吞食幾頭牲畜,性急也會吞食田野上的人。他最恨的就是天上的雨神,恨她不能讓他暢飲一空。為了報復雨神,旱魃設計誘騙了她的獨生兒子:那是一個白生生的男孩,名字叫“鮫兒”,因為貪玩迷了路,就上了旱魃的當。那會兒旱魃閃化成一個心慈面軟的婆娘,說要領“鮫兒”逛逛人間的燈會。誰知“鮫兒”從此就落入了地獄,旱魃將他用鐵鏈鎖在一個地方,然後等雨神攜風挾雨到處發瘋一樣尋自己的兒子……我知道這旱魃不僅僅是傳說,而是近在眼前,因為一場場大旱折磨著平原上的人,他們不得不在炎炎烈日下四處尋找旱魃的蛛絲馬跡:如果無邊的焦野上發現了一處莫名的溼處,那就有可能是旱魃的藏身之地,他正和擄去的“鮫兒”待在一處呢!記得一年春天大旱,滿坡的樹木都脫了葉子,莊稼全枯了,可有人發現了有一個墳頭永遠溼漉漉的。都說天啊,這就是旱魃藏身的地方,快逮住他啊,這不光救了世世代代不受旱災,也能交還雨神一個兒子了!幾個村的人都匯聚一起,小心翼翼請來法師唸咒燒香,在地上畫了一道道符,然後人山人海圍了,一點點舉著鍁钁往前挪動,法師走在最前邊——那是個多麼神聖多麼浩大同時又是多麼恐怖的節日啊,在老法師的大聲呼號中,有人開始掘開溼漉漉的墳包……結果是空忙一場,除了墳包的主人大聲號啕之外,什麼妖怪也沒有逮到。法師說:狗日的又跑了……

我幻想著雨神在林中突然閃現她的身影,看到白衣白馬長髮飄飄飛馳而去。沒有,令人驚喜的是柺子四哥——那個獵人又出現在林子裡了!他也喜不自禁,給我酒喝,我喝了一點。他像過去那樣抽著一個黑色大煙鬥,一閒下來就講無頭無尾的故事,不管我聽還是不聽。我問他旱魃的事兒,問什麼時候才能逮住這傢伙?他說別說這個大妖怪了,就是狐狸精人也鬥不贏它。接著說:“……有一年上,有個像我一樣的獵人,扛著槍到林子裡來。他這人哪,不在乎,什麼都打。這可不行,我告訴你孩子,這可不行。做人都得有個忌諱啊。他沒有,那早晚就得出事了。那一天他喝了酒,來到林子裡,一抬頭就看見前面路口上有一隻狐狸。他立馬舉槍。誰知這槍剛剛舉起,那狐狸就變成了他老舅,還老牙老口地說了:‘你這娃兒,咋個用槍比劃舅舅?嗯?’他嚇得扔了槍。可是剛剛撒手,舅舅又變成了狐狸。他又舉槍。結果狐狸又變成舅舅。來來回回七八次有了,你想想,要是個懂規矩的人還不早撒丫子跑啦?人家不,人家有膽氣哩,嘴裡咕噥著:‘日你媽,俺管你是誰哩!’嗵地一槍,把那物件放挺了。走過去一看,媽媽呀,真是老舅躺在那兒哩,血紅馬花的。他嚇得抬腿就跑,一口氣跑到舅舅家,見了舅母就問:‘俺舅呢?’舅母說:‘一大早進林子了,怎麼?’他聽了腿一軟,哎喲一聲跪在了舅母跟前……”

那天獵人離開了許久,我還一動不動地躺在樹下。我一直在想那個親手打死了舅父的獵人,想他將怎麼捱過自己的一生。這會是無法抵禦的懊悔,因為他兩手沾了親人的血啊。

旱魃,蜘蛛精,還有剛剛聽來的故事……太可怕了,這些故事有的陰冷刺骨,有的冤氣逼人。不知為什麼,我一會兒覺得那個旱魃就在一旁冷冷地瞥過來,覺得自己是那個被蜘蛛精追趕的孩子,一會兒又覺得是那個親手打死了舅父的人。反正我心中裝滿了莫名的恐懼和虧欠。

這片神秘的原野和林子啊,我將在此過完自己的一生嗎?我好像真的無處可去,已經化為了它的一枝一葉……

回到小茅屋,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媽媽那長長的嘆氣聲。我終於說:我再也不會離開了,我要一直待在媽媽身邊。媽媽聽了卻搖頭:“傻孩子,你哪裡知道,你已經長大了,今後別說待在家裡,你去哪兒都藏不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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