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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肖瀟告訴我,老駱夫婦從根上否定廖若的病與駱明的死有關,還說那是這孩子自己的事——我覺得這有點不近情理,因為事情的前因後果非常明顯。兩人這會兒給人的感覺不僅是冷漠,而且還有其他,有一種厭惡感。我問:“那他們說廖若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們說那是遺傳,說父母都有那樣的病根兒——他們一家人都不正常……”

我滿心驚異,當然不能苟同,但沒有問下去。

“他們說正經人哪有這樣的,這兩口子腦子有病……說這地方都知道姓廖的那一家古怪,正經人都不願和他們來往,都怕招事……”

為什麼與廖家來往就會“招事”?我忍不住問:“廖縈衛夫婦怎麼了?他們真的有什麼不正常嗎?”

肖瀟對我的詢問沒有一點驚訝,只說:“他們都是非常好的人,非常善良,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你只要與他們接觸就會知道的,不是嗎?”

我未置可否。我想村裡人都這樣議論,肯定會有些緣故的……

她接著剛才的話說下去:“一個人不被別人議論是不可能的。他們和當地人不一樣,相互之間來往不多,溝通起來比較困難。他們平時閒下來彈彈琴,晚飯後還會手扯手出門散步——這就惹得當地人嘲笑。人們收工回來,只要一聽到他們家響起琴聲,就說:人家又敲打那塊破鍋底了!再不就說:聽聽吧,人家又開始砸巴了……”

我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樣的情形——生活中常常有這樣的人,他們在一個地方生活得再久也無法融入當地人的生活,永遠都是外鄉人。

肖瀟望著窗外:“我的這兩個好朋友啊,真的是非常好的人,只可惜他們只按照書本去生活。妍子太漂亮了,這在今天甚至也成了一個問題,用當地人的話說就是‘太出眼了’;就連學校裡的同事也覺得他們兩人太招眼了,又可笑又呆。園藝場和周圍村子裡的人說他們:‘散步?毛病!那是老驢不拉車,閒得蹄子發癢!’他們好幾年前就買了鋼琴,最新的電器產品一定會買。後來孩子迷上了遊戲,一天到晚趴在那兒,這才讓他們擔心——他們是追趕時髦的那種人,這有點可惜。不過他們真的可愛,我們在一起無話不談……妍子不打扮已經太招眼了,可她偏偏最喜歡打扮,穿當地人沒見過的衣服——這式樣城裡也很少見。前幾年她所在的學校去了一個代課老師,是當地村頭的孩子,結果惹出了很大的亂子……村頭父子都是流氓。那一段時間廖縈衛和妍子被他們折騰得好慘,好在這事兒已經過去了。有人汙衊起別人嘴巴多厲害啊,偏見是非常可怕的,嫉妒和歧視是非常可怕的……”

我聽著,似乎能明白一點。我大致知道他們遇到的是怎樣一種尷尬,不知說什麼才好。

肖瀟搖搖頭:“廖若太敏感,這樣的孩子在今天這個環境中很容易受到刺激。”

我從她的話中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廖若的性格以及他的病,仍然與家庭有關——一類人與一個世界總是構成了一種關係,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幸的。我們生存在一個極其野蠻的環境裡,它不容許我們有一點點蒼白纖細,更不允許脆弱。

<h5>2</h5>

從林泉回來,無論是廖縈衛夫婦還是我,都對那個地方不再寄託什麼希望了。廖若的病情仍然令人焦灼,廖縈衛和妍子眼瞅著孩子日漸消瘦,卻沒有一點辦法。廖若進食越來越困難,對吃飯完全失去了興趣。

這天我進門後發現廖若伏在窗前,神情十分專注。妍子小聲告訴:足足有兩個多小時了,他一直趴在窗臺上看著。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遠處是一片蘋果樹,蘋果樹一側是灌木叢,再遠處是田野……也許他要急著到外面去,也許是盼望昔日的夥伴出現。我想到那一天,那個胡亂喊叫的瘋子就從灌木叢中躥出……我想把他從窗前引開,可他眼睛都不轉過來一下。這樣又待了一會兒,他離開窗子,像個木頭人一樣挪動著,一直走進了爸爸媽媽的房間。他倚在書架旁,盯著一個地方。妍子對在我耳旁說:“他一直在找遊戲機和錄影機。他還想……”廖若揀起一本反扣在那兒的書,裡面掉出了一些焦乾的花瓣。這些花壓得很平整。廖縈衛放好書,看看妍子。廖若咕噥了幾句什麼,誰也沒法聽清。他顯然變得厭煩起來,在雙人床上翻找什麼,直到在床頭櫃上尋到了一瓶痱子粉,嗅一下,打個噴嚏。一邊有個小巧的手電筒,他取到手裡看了看,又放在原處……最後廖若還是踱到了窗前,伏在那兒出神。

廖縈衛和妍子想弄明白那兒究竟有什麼在吸引孩子。過了一會兒,妍子突然有點慌張,扯了一下廖若,想把孩子掩到身後。我仔細看了看窗外,這才發現外面楊樹下有一個人,他正往樓上張望——“包學忠,廖若的同學……”廖縈衛在我耳邊小心翼翼地告訴。

廖若還想伏到窗前,妍子就細聲細氣地哄他。窗外,樹木在風中劇烈地搖動起來,廖若哭了。他不顧一切地喊著:“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一個突然狂躁起來的廖若讓人不知所措。妍子拍打著他,呵氣似的說話,咕咕噥噥,竟奇蹟一般讓他安靜下來。她摟住孩子的肩膀,一下下揩拭他的後腦那兒,然後發出“哎哎”的聲音,取過了一本書。她開始為他朗讀。

一陣溫軟動人的聲音像溪水一樣流淌,我發現自己,還有廖縈衛和孩子,一時都被這聲音吸引了。後來是廖縈衛扯了我一下,我們倆才躡手躡腳去了另一個房間。隔壁依然傳來那溫軟的聲音,像潺潺的溪水……廖縈衛凝神諦聽,簡直忘記了身邊還有別人。這樣許久他才把臉轉向我,抱歉地笑笑。“你聽,廖若一點聲音都沒有,他安靜下來了。這時候只有她才能讓他這樣。妍子真行……”廖縈衛摘下眼鏡擦拭,把臉轉向一邊。

一直到夜色深下來,廖若再沒有呼叫一聲。隔壁偶爾傳來“啊,啊孩子,啊……”的聲音,好聽極了。廖縈衛倦了,兩手抱頸仰著,眼睛睜睜閉閉。我想離去,可是幾次都沒有走成——他一次次發出嘆息,想要說點什麼。這個夜晚,他希望有人陪伴,希望說點什麼。短短的幾天裡,我們的友誼顯然加深了許多,幾乎成了一對無話不談的朋友。我聽到了零零散散的回憶,關於兩個人的戀愛、生子,還有來這個平原以後所有的歡欣和不幸。面對他,我的心中常常有一種感激和愧疚——為什麼愧疚,我卻一時難以說清……

隔壁,還是妻子那徐緩動人的聲音。廖縈衛的眼睛溼潤了。

許久前,還是做學生的時候,就是這聲音把我緊緊地攫住。真是奇怪,這聲音可以是透亮的冰晶般脆響叮咚,又像羽絮一樣綿軟柔和,它一層層將人圍裹和纏繞。我第一次聽到這聲音就像著了魔一樣。兩個人結識得太晚了,我發現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我比你低一個年級,再有幾個月你就要畢業了。時間如此緊迫,那真是應了一個說法:擦肩而過。總得想個辦法啊:究竟用什麼辦法逮住你這個即將溜走的百靈?

你讓我還沒開口說話就要臉紅,偌大個校園裡都聽不到我的聲音。我在一個角落裡,在自我的世界中傾聽自己的聲音。我是個懂得收斂的、和氣一團的小小野心家。我從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有了如此可怕的謀劃。我現在想做一個快槍手,因為靶子已經有了。

我還是一個好學生,看上去循規蹈矩,認認真真,一切方面都不夠奢侈,而且說話辦事實實在在,情感上毫不誇張。乍一看還以為我是一個窮鄉僻壤來的孩子,實際上不是。讓我產生衝動並能夠維持這衝動的,需要很大的力量。那些被我從來嘲笑的、可憐巴巴夜不能寐的年輕人啊,這一回輪到你們嘲笑我了。

當時我正準備考研究生,而且決心很大;如果是現在我寧可放棄。我知道有所得必有所失。反正結果就是這樣,整個後半截的功課以及其他搞得都不太好,原因不言自明。

你那天站在臺上朗誦時,並不知道會帶來危險,不知道正有一個野心勃勃的傢伙在下面算計你呢,雖然這傢伙來得晚了一步。那一天你穿了海軍灰制服,微笑著,兩個酒窩特別誘人;你的眼睛有點兒深陷,腦瓜黑亮而且微鼓……你記得嗎?後來我問你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真的是個漢族姑娘嗎?你愣愣地望了我一眼。你愣愣的樣子讓我不能自持。你好像也問了我什麼……是的,我不懷疑,我想說的只是,你是一個漢族姑娘,可怎麼長了一雙異族人的眼睛?這眼睛啊,又大又亮,水汪汪的,真實卻又虛幻;這眼睛可以盛得下好幾個世界。它像小酒盅那麼大,盛滿了人生的醉酒。當時你朗誦的是一首關於青春的詩。你懂得青春,也懂得青春永駐的方法——看看吧,時光一晃就是這麼多年,你如今眼看就要四十歲了,可看上去還像當年那個姑娘。那些往昔讓我如何回憶……後來的坎坷都是始料不及的,是我們沒有想到的;可是它們來到面前的時候,我卻不曾怕過。我們所經歷的一切之中,惟有這一次是不同的。這一次是最後的一道坎兒了,請相信我吧,我的孩子的小母親,我的至寶和永生的安慰!

我們的孩子,我們共同的、生了病的寶貝……我在心裡呼喚孩子,卻不願驚動他。我讓他像我一樣,沉醉在甜美的聲音裡。廖若,這是母親的聲音啊,你好好聽母親的聲音吧。我彷彿聽到了孩子的喃喃絮語:媽媽,我喜歡你的歌;媽媽,我永遠聽你唱著節奏分明的歌。我記得你唱過的所有的歌,關於一隻小羊、關於一個強盜、關於大海和老人、還有美麗的仙女……

<h5>3</h5>

還記得校園西邊那條小路嗎?它通向一個湖。在波光粼粼的水邊,我們度過了多少時光。這樣的日子不多了,因為你很快就要離開。我珍惜每一分光陰,不知疲倦地訴說……我那會兒說以後要為你買一架琴,你瞪大了眼睛。可是我卻堅信我們一定會有一架琴。後來——終於到了後來,我們努力地積攢,不止一次到樂器店,去看、去撫摸那架蒙了一層塵土的琴。

我對你說,我們買不了它就寧可推遲些再要孩子——我們不是說過,要讓自己的孩子在琴聲里長大嗎?你從小就嚮往那樣的生活:擁有一架琴……你畢業分配在這麼荒涼的一個地方——遠離海濱小城的一所農村中學,這兒方圓幾十裡都聽不到琴聲。

這簡直成了一個小小的、卻是難以實現的目標。我們自己的這個小世界需要添置的東西太多了,豈止是一架琴。我們當時是怎麼了。不過即便今天想起來,也仍然沒有一絲後悔,沒有一絲可笑的感覺。一架琴代表了許多許多,裡面有我們的信念和其他。這一切都不必多說,完全不必多說。只從來到這小平原上,我們就被告知了什麼。沒有別的選擇了,只有自己的生活,無論這種生活會帶來什麼。這是我們的命運,因為人和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假若我們來的不是這裡,而是其他更為遙遠的什麼地方,那我們又將怎樣呢?

大約又用了半年多時間,我們小心翼翼、像請一個神仙一樣,在一片驚訝的目光裡把一架琴拉到了家裡……從此我們都擔心那些盜賊,把小屋門上釘了一道鐵梁,窗戶上又搞了幾道鋼筋,換了好多把鎖。當然啦,我們多麼可笑,這兒的盜賊寧可偷走一隻雞、一把钁頭,也不會來偷我們的琴。你聽到有人怎麼說我們嗎?他們說這屋裡整天砰砰叭叭敲盤子砸鍋……他在腹中就領略了美妙的琴聲。孩子出生了,他真的有所不同:音樂的耳朵,繪畫的眼睛,超人的敏感……

我以前無從想象一個母親怎樣愛自己的孩子。你這之前看了多少書,完全按書本的指點去做——怎樣鍛鍊、怎樣從食物中攝取營養、孕育一個聰明孩子所需要的全部條件……你說他會是一個天才——你完全按照現代科學的指導,有過之而無不及;你簡直有點孤注一擲了。“我吃了很多水果,看了很多漂亮的圖畫,聽了很多音樂……我們的孩子會動了,這個厲害的小傢伙,這個可怕的小魔王。”你一遍遍說著。我們多幸福,我們有了一個多麼好的孩子,他會是一個天才……

看吧,我們這個稍微有了一點小毛病的天才,一旦重新返回他熟悉的那個世界——音樂和圖畫的世界,一雙眸子立刻就變得閃閃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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