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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在山中流浪的日子裡,父親死去了。

我不在他的身邊,這說不上好還是不好。我當時默默接受了這一不可更改的事實,鎮定自若。他也許早就在我心裡死去了。

那一天我悄悄從山裡歸來。並不是因為聽到了父親的死訊,而是被一種奇怪的感覺纏住,以至於非要回來一次不可。這之前我曾一遍遍尋過菲菲,得到的卻是比死亡還要可怕的訊息。如果說我嘗過了死亡的滋味,那就是因為菲菲。我必須忘掉她,忘掉她的一切……那一次匆匆回返只為了媽媽,為了那長得無邊的思念。我幾乎一刻也不能耽擱,那麼急切地想看媽媽一眼,還有,看一眼我們的大李子樹。

趕回平原茅屋時,我還不知道家裡前不久剛剛發生了一件大事。

父親沒有了。當最初的震驚過去之後,我首先感到的是全身掠過了一陣可怕的輕鬆。就這樣,一個巨大的石塊猝不及防地、永遠地從心頭搬掉了。接下去的一段時間裡,我儘量不跟母親提到父親的死。我覺得他的痕跡永遠從茅屋裡抹去才好,雖然這不可能。

那些天我像剛剛從一場昏睡中醒來。

一連多少天,我都一個人出門,在外祖母的墳地上徘徊。離開她的墳幾米遠有一座新墳,不用說就是父親的了。

這一天我在墳地上坐了很久。太陽透過雲層,發出暗紫的顏色。新墳上沒有一株綠草。一隻小鳥飛來,繞過了新墳,落在了外祖母的墳上。

一個揹著皮囊和槍的獵人搖搖晃晃走來,嘆著氣在一邊坐了。他望著西邊的天光,從衣兜裡掏出什麼,咳著。他向我舉舉手裡的東西,是一個酒壺。我搖搖頭,他就獨自享用起來。

我想父親生前也算個讓人矚目的人物了:臭名昭著。經過這麼多年風風雨雨,當地人會怎麼看他呢?帶著這個好奇心,我問獵人:

“你認識他嗎?”

獵人晃著酒壺,聽了我的話,咕咚咕咚灌了兩口,擦擦嘴巴:“你問那個新墳嗎?”

我點點頭。

“哼哼,埋了一個怪人,一個苦命人,”他說著又灌了一口,嘆息一聲,“唉,死了也好啊,反正活著也是遭罪。”

“他怎麼‘怪’呢?”

“怎麼怪?”他瞪大眼睛,“這個人來這裡住了這麼多年,就是沒人聽他說過一句話,誰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麼傢伙。那些揍他的人也不過是瞎揍,因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老有人揍他。一揍他,他就閉著嘴咬著牙,一聲不吭。你想誰不恨這樣的人?有時候他不光是不吱聲,就連眼也不睜,這就更招人恨。那些背槍的人使勁揍他,一邊揍一邊說:你這個樣子就是不服氣,就是揍得輕了。啪一個耳光。他還是不睜眼,不張嘴。你說話呀,說話呀,他就是不說。那些人只得再揍。揍得久了,也都覺得沒意思起來,後來也就不願去動他了。你看這個人怪不怪!我親眼見那些人怎麼揍他,那才是狠哪……”

我咬緊牙關忍住了,問:“他到底犯了什麼罪?”

“怎麼說呢,”老獵人又喝了一口酒,“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幹了什麼,只聽說是個犯了大罪的人,下過大牢;到底幹過什麼咱就不知道了。也許打仗的時候當過特務?還有人說他當年也神氣過,在城裡跺跺腳,幾層高的樓也要搖晃呢。不過我看他這個瘦乾乾的模樣真不像呢,”說到這裡他哈哈大笑,“人哪,爬多高,跌多重,還不如當個草民百姓。這回該打得他亂晃了不是?做個草民多舒坦,願喝酒就喝酒,願摟著老婆睡覺就睡覺。高興了背上一杆土槍,撲通一聲打下個野物,老婆孩子一頓好吃。你說是吧夥計?”

他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一股濃烈的酒氣。

我回頭去看那墳,一動不動地看。

他突然“嗯”了一聲:“你這小子,你這小子是個‘風淚眼兒,風淚眼兒’。”

我知道眼睛裡有什麼滲出來。我抹了抹眼睛。

“你的眼有毛病。”他說著站起來,歪腔歪調唱了幾句,搖晃著走了。

我往前一點,在墳邊坐下。此刻,我正面對著外祖母和父親……

生前,這是兩個互不相容的人。最後的年頭裡,他們和解的時候不多。

聽媽媽說,在很早的時候——那時父親剛剛進入外祖父在海濱小城的府邸,不久就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員。外祖母是多麼喜歡這個女婿呀,那時她總願看著他,親手給他做衣服,有好吃的也願留給他。而父親從外面回來總要買一些最新鮮的水果給外祖母,因為外祖母喜歡。她有一個特殊的保健秘方:每天吃一個桃子。她總跟桃子叫“仙桃”,說:

“人如果每天吃一個‘仙桃’,就會長命百歲。”

在城裡住時,她還告訴媽媽和父親一個故事:“有一對老年人日子過得不錯,那個‘不錯’不是指他們富有,是指他們倆和和睦睦的沒有什麼愁事。他們生了一個兒子,住了一間小草屋。有一天老頭子到河邊上玩——那時候已經是秋後入冬了,桃子早沒了。你想想早就下霜了,眼看就要下雪了,那樣的天叫入冬。入了冬哪找桃子去?桃樹葉子都落了。可是老頭子在河邊的一棵小桃枝上發現了獨零零的一個大紅桃子。這桃子呀,紅得刺眼,香味直撲鼻子。老頭子就摘了拿回家來。他想這麼好的桃子我可要和老伴一塊兒吃啊。他們就一塊兒把桃子分吃了。誰知吃了那個桃子以後,他們眼見著年輕了,皺紋少了,白頭髮也變黑了。

“那天正好兒子到山裡打柴去了,回來晚了沒吃上桃子。結果呢?兒子越來越老,長到六七十歲的時候,他的父母倒是返老還童了,看上去只有四十多歲。他們倆常常呵斥那個老兒子,他做下什麼不好的事,他們就說:‘你這個小東西,就是不聽話。’那些不知底細的人來他們家,聽了看了,都以為他們兩人不孝:對自家老人不該這樣啊。他們不知道那個‘老人’才是孩子呢。就因為他沒有吃上‘仙桃’——那是一個‘仙桃’啊!”

外祖母最後在故事中反覆強調“仙桃”兩個字。

她的話引得全家都笑。所以父親當年對她好的時候總要買桃子給她吃。外祖母吃了那麼多桃子,最終也沒吃上一顆“仙桃”。她在坎坷的生活中很快熬白了頭髮。再後來她失去了外祖父,就跟女兒出了城,來到一個偏僻的小果園裡居住了。

她也有了故事中講的那樣的小茅屋,只是沒有仙桃,最後就在這座小茅屋裡告別了人世。

也就在最後的日月裡,她與父親結下了永遠解不開的疙瘩……外祖父在生前曾經與父親鬧翻過;而在這個荒涼的叢林裡,父親與外祖母也沒有和平共處——不,父親在最後的日子裡與所有人都鬧翻了,他大概要拒絕整個的世界。

當我坐在墳邊沉默時,遠處傳來了一聲槍響。大概是那個人發現了什麼獵物。

槍啊,武器啊,它們的故事與父親永遠連在一起。那時我害怕傾聽一切與父親有關的故事——只是如今,在他永遠沉睡的時候,我才覺得那些故事是如此地誘人和神秘……

就在這片荒野上,父親曾經槍不離身。但他的槍絕不是打野物用的。那是戰爭處於最艱難的日子裡,父親的隊伍不得不撤回這片荒原上與敵人周旋。一些生生死死的傳說許多當地老人都還記得:他們有的能說出父親當年穿了什麼翻毛大衣,大雪天裡臥在沙丘上過夜;有的說戰鬥中心愛的馬打傷了,父親摟著馬哭……轟轟烈烈的歲月就這樣過去了,一個功臣的結局是進冤獄、做苦役。好不容易熬到歸來,父親急三火四往回奔,一踏上這片荒野,第一件事就是到處尋找戰友的墳。可惜遍地沙丘,有的像墳堆一樣大,根本就分不清哪些是墳、哪些是旋起的沙丘了。他離開時好失望。

我在想眼前的墳,包括外祖母的墳,它們總有一天會與旋起的一座座沙丘混到一起。這就是不可遏止的一個結局。

多麼可怕啊,最終一切就會這樣消失……

<h5>2</h5>

那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歸來。我在平原上一直待了許久。最後我竟然不知該走還是該留:如果離開平原,我一定要把媽媽帶走。因為從此她就是一個人了,她的年紀越來越大,絕不能獨自留下。我是她惟一的兒子啊!父親死了,那些背槍的人儘管對小茅屋不再那樣步步緊逼了,可他們還是要時不時地過來盯視……可是,我大山裡的日子啊,我在那兒甚至沒有一個家,又該怎麼安頓年老的媽媽?我有時甚至覺得自己真正的家還是這座茅屋,我的根永遠紮在了荒原上……

當時,一個重大的選擇就橫亙在我的面前:或者留下,或者和媽媽一起離開。經過了一陣權衡,我終於把內心裡的決定告訴媽媽:我們一起走吧,因為這裡原來就不該是我們的歸宿,它只是我們的一個逃難之地,一間避難所,如今到了離開它的時候了。媽媽聽了卻堅決搖頭:“不,我已經離不開這裡了。你的父親、你的外祖母都留在了這裡,我日後也是一樣。孩子,你得走,你快自己走吧,好孩子聽話,走吧,走吧——你爸不在了,可我還有鄰居呢——等到那一天這裡太平了,好孩子你再回來……”

“不,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守在小茅屋裡。”

“你不懂,孩子。他們不會讓你安生,他們會讓你去大山裡出伕,會押上你走……到那時什麼都晚了。聽媽媽的話吧,我的好孩子!你千萬不能留在這裡,千萬不能成為小茅屋裡的人。你不光要學會走遠路、學會一個人過日子,還要學會忘掉父親,忘掉媽媽;記住禍從口出,你這輩子無論走到哪裡,都不要提到自己家裡的人,你要忘掉是從小茅屋裡走出去的人……”

“媽媽,媽媽,我不能忘掉!我一輩子也忘不掉啊……因為這太難了!”

媽媽那一刻突然站起來,攏攏白髮,伸手指著我說:“好孩兒你剛才說了什麼!你該給媽媽發個誓:要按我說的去做,忘掉!忘掉了,媽媽這輩子才能安生……”

媽媽瞪著眼睛。天哪,她讓我發誓。我發過了多少誓——我為什麼總要發誓?擺在面前的這個誓言不是關於愛,而是關於其他,是讓我忘掉自己的血脈、自己的出身、自己的親人、自己的茅屋!這等於發誓要把自己連根拔掉——這是多麼可怕的一個誓言啊!

可是媽媽的目光一直盯在我的身上。這樣許久許久,她的語氣才變得柔和起來:“孩子,你如果是個孝順孩子,這會兒就向媽媽發個誓吧:你說,忘掉這個茅屋,忘掉爸爸和媽媽。你今後只記住你是一個山裡人,是山裡人的孩子——你記住了嗎?”

我沒有吭聲。媽媽,原諒我吧媽媽。

“你如果不起這個誓,就再也不要回來看我了——我也沒有你這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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