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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麼都明白。可我還是無法回應。媽媽是怕我今生招災,所以才在當年煞費苦心,為我找了個山裡義父——如果不是這樣當機立斷,我早就被拉到大山裡強制出伕了;而他們惟獨想不到的是,當年的我只有離開菲菲,才能讓父親活下來!我就是在這樣的緊急關頭逃出茅屋的——可是媽媽至今還不知道,我根本就沒有在那個義父身邊待上一分一秒,半路上就逃掉了。我害怕“父親”這個字眼,不再想有任何父親,也不認識那個山裡義父,大概這輩子也不會去認識他了。

我恨這種虛假的、可怕的遮掩……正因為這恨,我才要回到茅屋,回到媽媽身邊。我不能失去媽媽,不能。我現在面臨的苦境是,從今以後要永遠失去媽媽——誰能體會這種哀痛?

“不,媽媽,我要把你接走。我要把你帶到山裡……”

“我的孩子,你錯了,你媽在這裡親手送走了外祖母,還有你父親。這個茅屋就是你媽的命,我這輩子就得守著它過了……”

“那就讓我留下,媽媽!你就這一個兒子,讓我就住在茅屋裡吧,哪怕他們把我押進大山裡做苦役,也總有回來的一天啊!”

媽媽背過身去,不再理我。

我只望著她的白髮……

“媽媽,媽媽……”

她顯然已經下了決心,我恨自己再也無力更改……

這樣許久媽媽才轉過身來:“也許以後——孩子,也許什麼事情都會讓風吹走的,真到了那時候我會喊你回來。媽媽這會兒身體還好,再說鄰居老駱兩口子都是好人,我們兩家相處得不錯。他們日後會照顧我,我閒著沒事也能幫他們做點事情。他們如果有個孩子,我就給他們照看孩子。你放心走吧,等我老了,老得不能活動的那一天,我會喊你的……真有天晴的那一天,我會看著你把媳婦娶到茅屋裡來……”

媽媽最後的話讓我好難過。真到了她衰老得不能活動的時候,她到哪兒去喊兒子?我這輩子大概命中註定了要流浪一生。在不遠的將來,這片平原上將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是誰的孩子。

“到了那一天,你從山裡領回一個媳婦吧。”媽媽說。

大山裡有個“媳婦”嗎?我不知道。山裡的媳婦忠厚老實,溫柔韌性,是在石頭縫裡長成的。她們像樹木一樣生出來,面板也像樹木,手腳就像枝杈一樣粗糙,個個都有一副好心腸。她們會蜷曲在男人懷裡,一夜一夜睡得香甜無比——到了那一天我會告訴媽媽,我在山裡長大了,而且還騙來一個媳婦。我使用了這個“騙”字,是因為我沒有勇氣把真實的一切告訴給那個相依為命的女人……這種欺騙帶來的負罪感將壓迫自己一生。我閉上眼睛,把那個念頭壓在心底。我只是最後告訴媽媽一聲:

“我聽媽媽的話,我會離開——不過媽媽千萬保重啊,千萬保重……”

分別那一刻,我像小時候一樣伏到媽媽懷裡。媽媽抱住了我:

“孩子,你個子長高了,可你多麼瘦啊。你一定要多吃飯,在山裡吃得飽嗎?”

“吃得飽。”

“把進山以後的事兒,所有事兒,走前都給媽媽說一遍吧。”

“我給媽媽說一遍……”

“不要怕我擔心,不要瞞下什麼,也不要漏掉什麼,跟媽媽講吧,從頭講吧……”

<h5>3</h5>

夜晚,這個捨不得安睡的分別前的夜晚啊,我和媽媽相依一起。我真的長壯了長高了,長出了黑黑的胡碴兒,可在媽媽面前我永遠是稚弱的孩子。夜深了,當我翻動身體時,媽媽總忘不了給我揪揪被子,有時還拍打著催我入眠。黑影裡我睡過去,突然又驚醒過來:我夢中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個白衣白馬人呼號著跑過平原。

“雨神,鮫兒……”

是的,我歸來的日子正遭遇平原上的連年大旱,上年紀的人又在低聲敘說那兩個字:旱魃。奇怪的是直到如今也沒人懷疑這個妖怪的存在。媽媽說,這幾個月來,甚至真的有人在野地裡一天到晚轉悠,只為了能在焦乾的原野上找到一處陰溼之地,發現旱魃的藏身之所。我在深夜聽到媽媽翻身嘆息的聲音,就問了一句:“有蹤跡嗎?”“沒有。他們在暗暗地找。”

那些巨大的追打旱魃的場面又閃動在眼前了……整個平原上的村民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他們破衣爛衫,手舉鐵鍁鎬頭,還有扁擔抓鉤,一步步向前逼近。原野上是升騰的青煙,有和尚道士們在做法事。大法師奇怪的裝束嚇得人們一聲不吭,孩子剛剛哭出來就被大人捂上了嘴巴。所有人都向著焦野中心那個奇怪的溼丘移動,這樣一天、兩天,人們都在露天裡宿下,跟隨在和尚道士以及大法師的後面。一連十幾天不洗臉,再加上大風揚起沙塵、人群攪起泥土,還有煙熏火燎,所有人臉上都掛著髒膩。據說這樣正好增添了幾分悍野,也給旱魃一些威懾。大法師手舉桃木寶劍唸唸有詞,緊跟在後邊的是攜了武器的民兵。圍捉旱魃的事情因為鬧得太大,第十天被上邊得知,有人乘坐一輛吉普車趕來阻止,剛喊出一句不準大搞迷信活動,就被大法師的桃木劍指了一下。人流洶洶,粗魯的叫罵淹去了一切。人們繼續圍捉旱魃。

那一場盛大的災節本來一切順利,只可惜發溼的墳丘被挖開了,裡面空空如也,沒有一絲溼氣,哪裡還有什麼旱魃。墳主是平原上的大家族,他們一呼百應,手持鋤鐮鍁钁打將起來,人群退讓避禍,只有民兵向天上放槍。這一場仗直打了幾天幾夜,死傷無數。天還是無雨,可惡的旱魃正在暗處得意呢。

旱魃捉不到,只怕是一連半月的鋪排陣勢又會引來雨神,於是剩下的日子裡整個平原又鴉雀無聲,一天到晚都在惶恐之中……

這裡的夜晚啊,與大山裡的夜晚是同樣的顏色。媽媽還在嘆息,不知是為焦枯的平原難過,還是為自己的兒子。

睡不著,我敘說起大山裡的日子。媽媽說:“你是他的兒子……你父親在槍彈下面死不了,在大獄裡面死不了;那些背槍的人也折磨不死他。他最後病得多重,還被逼到田裡去扛石頭、刨地。他照樣活下來。他是折磨不死的一個人,一個總有辦法活下來的人。你是他的兒子,你真是像他。”

我卻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我問媽媽:

“爸爸是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也許他早就該死了。他身上帶著好多傷。他差不多什麼病都得過,最後還是活下來。他活著時很少吃藥,也不找醫生。那次肋骨斷了找過一次醫生,往上面敷了一些草藥也就算了。他什麼都能忍。我催他去看醫生,催得急了他會罵人。就那麼忍著,咬緊了牙關往下挨。我是他老伴,我得像他一樣咬緊牙關啊。他不吭聲,我也不能吭聲。他後來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你走了以後,孩子——孩子——我必須把這個告訴你,告訴你爸爸在最後那幾年裡少有的好脾氣……”

我有些吃驚。不過我心裡卻更加難過——多麼難得,這個全家的暴君,被我偷偷詛咒的人,竟然……媽媽說下去:

“最後他除了做活的力氣以外,已經剩不下一點力氣打人了。有一回他揪住我的頭髮往懷裡拉,我往後弓身子——大概費力太大了,他差一點累昏過去。他的手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我對他說:孩子他爹,你打吧,他外祖母沒有了,孩子也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在跟前讓你出氣了。你放心使勁地打我吧……誰知他聽了這句話就鬆了手,喘著,躺在了那兒。不過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我,一直在端量我。後來他坐起來摸我的頭髮,一下一下摸。你知道孩子,你爸到後半輩子就沒有這樣動過我的頭髮。我流了淚。打那兒以後我不記得他打過我一次,連瞪我一眼都沒有。眼前就我這一個親人了,你爸知道剩下的日子沒有多少了。他大概睡不著的時候也要回頭看看自己這一輩子吧,想來想去,大概也想不出有人對他這麼好過。

“他進了冤獄的那些年裡,我一個人拉扯著孩子,服侍著老人。我在這個茅屋裡等他,苦苦等他,就等他回來揍我啊。他大概把這些都想過了。趁著這工夫,我也想了想自己這一生。多奇怪啊,我不太后悔。只記得有一段日子我在恨他,不過更多的是因為沒了指望,那時候我真是不想活了……就這樣,那個夜晚以後他開始對我好了,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不過苦日子把他折磨得已經不會說軟話了,到死之前,他都沒有把他想過的東西告訴給我。我只知道他在最後的日子裡想過來了。他看我的眼神也變了。他想和我手拉手過完這最後一年、兩年。他飯後沒事時還想扯著我的手出去散步——可是那些背槍的人不讓他出門;我就扯著他的手在院子裡走。我們倆走啊,走啊,那時候我們倆都不平靜。我們都想起了在海邊小城裡的那些日子,想起了你外祖父健在的那些日子……孩子,那時候你爸多年輕……我們倆扯著手在院子裡慢慢走,曬著太陽。我們走不動了,你爸斷了肋骨,全身是病。他每個骨節裡都有毛病,走起路來全身骨頭都響,他還要不停地哼哼。不過儘管那樣,那還是一段少有的好日子……就這樣走啊走啊……

“孩子,你問你爸是怎麼死的,那我就告訴你吧。你知道他過去就有‘心口痛’的毛病,疼起來不要命,就在地上打滾。最後他就那麼打著滾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要知道你爸過去再疼也不喊一聲的……我慌著去找醫生,他就喊著喊著死了。過去他在田裡做活時如果犯了病,只是那麼滾動,一聲不吭。他在我面前才那樣喊出聲來——他就這樣喊著死了……”

屋裡靜極了。我只聽見媽媽細弱而急促的呼吸。

“我以前叮囑過你,不要恨你爸。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恨著他。他給你帶來了一輩子的屈辱,往狠裡打你,可他還是你的父親。他為了讓全家活下去就得拼命地做。他要養活這個家。後來我倆商量把你送到山裡,因為那是救你的最後一條路……他到最後也沒忘你,他是眼望著南山死去的。”

窗外黑漆漆的——起風了,風拍打著窗戶,外面有黑黑的樹影在晃動。這時我突然想起了房屋後面站著的背槍人——我小聲問媽媽:

“他們還在嗎?”

“大概不在了,孩子,今夜別去管他們。”

“不,我要知道他們是不是還在窗子後面、還在揹著槍……”

媽媽嘆一聲:“你父親死了以後,他們就沒了心思。他們死盯著這茅屋多少年了,最後只剩下一個老太婆了,他們大概也覺得沒什麼意思了,倦了。”

我舒了一口氣。

那個夜晚餘下的時間裡,我一直在琢磨著爸爸的病、他死的情景。我不敢想象他在地上喊叫滾動的樣子——多麼可怕啊,當時已沒有一個人能夠救他。他在地上翻滾,嘴啃著泥土,痛得兩手插進了土裡……我問:

“醫生怎樣講?”

“醫生只說那是內臟出了毛病,不知什麼地方破了……”

我緊緊地閉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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