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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人流與水流的方向常常是一致的,起碼在這個半島上是這樣。每到了閒散的季節,比如在冬天或初秋,就有一些男人和女人走下丘陵,一直走向海濱平原。這些人去尋找嶄新的生活和可能的幸福,沿著山谷走下來,往前追趕,溪水奔流的方向就是他們的方向。從那個大山的分水嶺開始,溪水分別流向東南與西北。開始只是一些小溪,漸漸形成一個細密的水網,縱橫交織。除非是極其乾旱的年頭,它們很難乾涸,總是滋潤出一叢叢茂密的綠草。最後形成了幾條粗壯的支流,向北流淌,即形成了有名的蘆青河和界河、欒河。在分水線以南,差不多是相似的一些細小的溪流,形成了注入南海的林河和白河。那些奔湧而下的人群,自古以來就是順著河流往前的,水到哪裡,他們就跟到哪裡,就這樣一直走向了平原、走向了海邊。

那些生活在大山深處的人一生都沒有見過大海。他們從流浪者口中探聽大海的訊息,卻怎麼也沒法明白大海的真正模樣。流浪到遠方去的人,都是大山裡特別野性不安的傢伙,他們的一生是完全不同的,這輩子會像河水一樣流淌不止——一開始是小夥子,後來是上了年紀的男人,再後來連女人也跟上走了。這支男女混雜的隊伍像水流,一湧出山口就在平原上漫開來,紛紛四散。他們一邊打工一邊走,到了夜晚找不到東家安歇,就會睡在草窩裡,睡在乾涸的溝底或高稈作物間。一年一年過去,這種遊蕩的生活成為他們固定的節日。在田野上,只要看到那些走來走去的人,小村的人就知道他們來自哪裡、準備幹些什麼。他們一般講來都是些規矩人,從來不做平原人不喜歡的事情。在這些流浪人眼裡,平原上遍地黃金,總有一天會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美好結局。他們隨身帶著一個很大的口袋,盛了各種曬乾的吃物。這樣一直等到有機會返回大山,口袋裡的東西都不會變質。所以他們再辛苦也要把它們揹回去,再沉重也要扛在肩上。

記憶裡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可是直到今天,這個故事仍然沒有完結,只不過稍稍改變了一下頭尾和情節。一個在野外過久了的人或有這樣的經驗:河水偶爾也會倒流,會由低向高流去。奇怪嗎?不,在風高浪急的漲潮期,河灣裡的水就會憑藉巨大的浪湧逆流倒灌,使大河裡的一些淡水魚遠遠地逃開。這樣直到咆哮的大海平靜下來的時候,河水才會慢慢復原,沿著原來的路徑流回海灣。

眼下平原上的人群就像倒灌的河水一樣,離開了自己的家園,然後一直向著高處奔湧。我一路上常常驚訝地看著這些揹負沉重的趕路人,想從他們默默的神情上揣摸出一點什麼。這些走在溝邊和田野小路上的人,有的說不定就來自鼓額的那個村莊。我幾次走近他們詢問是不是小村裡的人,結果都有點失望。他們壓根就不知道那個叫“柳棍”的村莊,但的確是平原人。

這些人到山區打工的原因都差不多:土地乾旱荒蕪、沉陷和汙染、被各種集團佔據等等,反正是田園凋敝。而這些年丘陵和山地一帶卻熱鬧起來,那裡發現了各種各樣的礦藏——過去無力開採或不許開採,現在則是一片繁忙景象。山裡已經佈滿了各種各樣的礦井和採礦場。由於這些礦藏分佈得極不均勻,所以那些沒有礦藏的村莊就非常窘迫,仍要像過去一樣依賴貧瘠的山地,或者像平原人一樣外出打工。進山後很容易發現,山區村莊的貧富懸殊程度令人吃驚:有的村莊已經開始興建一幢幢的兩層小樓,而且正在有計劃地拋棄那些河灘和山隙裡的祖居石屋。看上去很像“山村別墅”的一幢幢小樓令人眼前一亮——當看到與之相距不遠的另一片寒酸小屋時,又會使人心生悲涼。一路上要經過許多采礦場,那兒坐了一些頭上捆了一條髒髒的布巾、用錘子一下下砸著礦石的老太太和老大爺。他們手上差不多都有被錘子擊傷的疤痕。富裕的山村裡跑出來的大狗,像一匹匹小馬似的肥壯,油亮亮的,脖頸高昂,頭顱上兩隻尖耳直立著,雙目炯炯。它們在採礦場上奔來跑去、陣陣嗥叫……

我經過的這道山谷十分熟悉,它離砧山山脈還有四十多公里,時下望去已經有點面目全非了。這一地區的岩漿岩活動頻繁,具有多期旋迴的特點。往西延伸的這道山谷主要為花崗岩,侵入早,規模大;從谷岸陡峭部分的露出可以看到岩石成塊狀、片麻狀構造,為中粗粒、中細粒黑雲母花崗岩。這種礦體往往與金礦的關係密切,所以周圍的幾個村子都為金子瘋迷。其實這裡的岩石含金量極低,可即便這樣,也總算讓山裡人有了發財的門徑,因為勞動力太廉價了。近年來的採金業除了集體經營之外,一些個體採金裝置極其簡陋,大半還要使用獸力人工碾粉和碎石。提煉金子的辦法是極其危險的,因為仍要使用氰化物,所以一直被嚴令禁止。但還是不斷出現嚴重的氰化物傷害事故。更可怕的是氰化物汙染水源——因為這裡處於分水嶺以北,所有的溪水都要流入河谷,在雨季一齊匯攏到丘陵北部大大小小的水庫裡——平原地區幾條著名的河流、海灣都受到了汙染。除了金礦而外,這條山谷還分佈有石英石礦、滑石礦等。

礦石已經被採亂了,所有權也異常複雜,公採私採、國家集體,都攪混在了一塊兒。執法部門怎麼也沒法把它們從頭理順。大概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種管理更為艱難的工作了。與我曾經去過的砧山山脈以西的富礦區不同,這裡主要是露天開採;而西部的一些礦藏要深入地表上百米,最深的七八百米——那裡活動著一些專門打洞子的隊伍,俗稱“敢死隊”。而這裡只要用錘子和鋼釺在岩石上打孔,然後裝上黃色炸藥就成。山嶺上一處又一處顯赫的大坑都是淘金者炸出來的。在植被很好的山坡上,常常會看到炸開的一個個大坑,四周的樹木被攔腰斬斷,綠色的草皮被石塊和黃土翻壓在下邊……

<h5>2</h5>

山裡人有了金子也就有了一切。他們認為過去幾十年裡真是蠢極了——雖然那時也在頻頻放炮開山,可不是為了採金,而是為了修整農田。他們像繡花一樣把那些梯田圍上了整齊的石堰,耗去了多少人力財力,換來的卻只有貧窮。眼下為了找金子,很久以前精心砌好的那些石堰、還有灌溉渠網,都被拆毀砸爛了。

我在這些忙忙碌碌的人們中間奔走,身上的背囊常常使他們好奇。許多人把我當成了地質勘探隊的:在金礦規劃初期,這裡常有戴著太陽帽和黑眼鏡,揹著這樣一個大背囊的人走來走去。打聽了一下讓我吃驚不小,那些地質人有的就來自我的母校!他們咿咿呀呀講出一些奇怪的故事——

“說起來沒人信,從那個學校裡來了個戴眼鏡的老師,手指老長,會彈鋼琴——人家不笑不說話,文明哩。可就是這傢伙把村頭的閨女給拐跑了……”

我聽下去才搞明白,原來那個領隊是一位青年講師,住在村頭的家裡,這個村頭家裡很有錢,共兩座房子,其中的一座是二層小樓。他們把樓上最好的房間讓給了這位教師住,一月之後村頭的閨女竟然與他私奔了:眼下學校和村頭都在找他們,直到現在都沒有音訊。

“你看看,這麼好的一份家產!這個賊丫頭連萬貫家財也不要了,一尥蹄子跑了,真是色力大過天哪!”

我覺得最後一句說得有意思極了。不過那個教師失去了一份職業也怪可惜的。可見這個村頭的閨女一定別具魅力——那所享有盛名的地質學院有多少女孩子,他竟會跑這麼遠來尋一個山溝裡的姑娘。愛情令人迷惑。

“狗東西,書都念到驢肚子裡去了,來禍害咱莊稼人哩。”說這話的是一位老太太,她一邊抹著鼻子一邊講,不知不覺火氣上來,砸石子的錘用過了力,把砧石也砸裂了。

河谷兩旁的梯田在這一帶稱得上是最好的土地,可這會兒上面的莊稼又瘦又小。田裡沒有多少人做活,顯然這些土地基本上被遺棄了。過去山裡人會把每一棵莊稼照料得無微不至,得到的卻是一份艱難的日子——令人悲哀的一個事實是,有時候莊稼人也會厭棄土地。山坡高處那些被地堰圍成一塊一塊的梯田都屬於褐土,它們大半都是薄層粗骨褐土或淋溶褐土,不太適於耕作。在鈣質巖丘陵頂部,這種土質是最多的,可是他們硬是花去了幾十年的時間,用汗水將其浸潤得變了模樣:把撿不完的礫石倒進河心,把山下的肥料擔上來,最後竟然可以在上面播種麥子和玉米了!可惜就是這些人,現在回過頭把那些當年花了無數血汗、費盡時日壘好的石堰統統毀掉了……雨天來臨,梯田上幾尺厚的泥土開始順流而下,一直洩進下游的河道,再由日夜不息的河水把它們送進河灣、送進大海……

從平原上來這裡打工的農民分長短期兩種。長工的生活稍稍得到了改善,散居在山溝的村子中;短工只好自己動手,在工地附近用秸稈搭一些鋪子。他們一般都帶來了自己的家口,把家中最常用的東西也如數攜來,如風箱、大鐵鍋,以及麵粉和瓜乾等等。草鋪旁邊還開墾了一些小片菜地,種了菠菜、韭菜、蘿蔔等。

我沿著一條崖畔的窄窄小路往東南方走去。整整走了半天,中午時分稍作休息,下午接著趕路。在太陽落山之前,終於又看到了一些稀稀落落搭在河谷流沙上的鋪子,心裡一陣高興。

我在這裡開始了逐一詢問,令我驚喜的是,這裡終於有了那片平原上的人——有的竟然就是我要找的那個村莊的人!他們喊著:“柳棍,那是我們莊啦!”

當我問起鼓額一家時,有人喊著:“天,這一家子早走了,跟上幾大家子一塊兒走哩。”

我的語氣急切起來:“他們去了哪裡?”

他們伸手指著西邊蒼蒼茫茫的大山——那是險峻的砧山山脈,“早翻過大山了!大概往遠裡去了……”

“他們為什麼要去那麼遠?”

“為錢嘛。山那邊有南方來的淘金隊,那裡招做雜活的人。誰都留不住他們……”

我半晌不語。

“你是他家親戚嗎?城裡親戚?”

“是的……”

我這會兒心裡盤算著是否翻過砧山山脈——那可能要花費許多時間,從這裡翻山後再進入採礦區,至少也需要七八天吧。看來此行只好先停下來,我要從這兒折回了——需要去完成此行另一個、也是更重要的任務,那就是找到小白和老健他們……而後我會把園子裡的一切稍作安置,尋一個更充裕的時間再去大山西部。

<h5>3</h5>

下面的一段路程讓人既謹慎又興奮。我在心裡忍不住唸叨起幾個人的名字,不知分別以來,小白幾個人是怎樣度過這段日子的?我和朋友們沒有他們的任何音訊,因為各種聯絡方式已經切斷,彼此真的成為一個個孤島。他們也未必知道我後來的處境……整個事件一定會以某種方式了結的,我一直在想如何憑藉自己以及其他人的力量,來援助這些無辜者;我不信如此的不義和黑暗竟可以長存下去。我見到小白他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商量整個計劃:從哪裡著手、怎樣開始?一切都不能貿然行事,不能有一點莽撞——在這些方面小白應該是一個經驗豐富、十分沉著的人。我甚至想過,目前他與朋友的處境,或許也是他早已預料的一個結果、一個過程?因為在長期的交往當中讓我深有感觸的是,小白雖然在年齡上小於我,但在某些方面已經擁有相當複雜的經驗,有著並不單薄的閱歷,有著相當嚴整的判斷和運籌能力。我想聽聽他的意見,他的下一步決定,特別是——我應該做些什麼、怎麼做?

我一直牢牢記住了分手那一天的情景,他說的每一句話。他讓我一定要在事態平穩一段時間再去那個地方。可我擔心這些日子如果拖得太長,他是否還會待在那裡?他一旦離開我就無從找到,我們再要見面也只能是他設法找我——這樣就會冒更大的風險。我在想老疙對我的提醒,我必須謹慎至極。我甚至從城裡返回後再也沒有去過那個村子,只去探望過三先生和他的跟包。我一遍遍咀嚼跟包的故事,以此來安慰自己,抵禦著難言的悲傷和寂寥。煞神老母和烏坶王的幽靈就在平原上徘徊,現代人竟然不得不與他們共舞——我在長長的跋涉中常常陷入這樣的默想,忍住心底泛上來的陣陣驚訝。

從山地丘陵和平原的交界處——蘆青河西岸往南二十華里有一個鎮子,鎮子東南有一個“草炭廠”。所謂的“草炭”即是將廢棄的作物秸稈之類粉碎漚制,做園林種植業所需要的底肥和基料。小白在那裡有一個叫“長閂”的技術員朋友,自己的公開身份是對方的合作伙伴兼技術同行,所以以前在那裡不事聲張地待過許多次。這次草炭廠即是小白所選擇的第一個滯留點。一般情況下他一定會在那裡等我。

我用了兩天的時間抵達了那個鎮子,然後就直奔草炭廠了。當我遠遠地看見那一片低矮的廠房、聽到隆隆的機器聲時,心裡真有點按捺不住。我為即將到來的相會而興奮。那種心緒真是難以表述。

進廠後直接找“長閂”,有人就把我引到一個面色黢黑的四十多歲的男人面前。他正一下下咬著一根甘蔗樣的東西,仔細看了看是甜高粱秸。他加緊咀嚼了幾口,吐出一口口渣屑,等引我進來的人走開後才問:“找我?”我點點頭,聲音壓得很低:“我想見一下小白。”“他嘛……嗯,我們沒有這麼個人啊。”我看看旁邊——一個人正推著一輛手推車匆匆走過。待那人走遠,我說:“我是他的朋友,姓寧,與他約好的。”

“長閂”不再說話,把我領到一旁,從一條小衚衕裡拐進一個小院。這裡由幾幢青石做基的黑瓦泥牆圍起來,很隱秘的樣子,惟一的不好處是噪音稍大。我想即便習慣了這種環境,要在這裡長期生活下去也不是一件易事。我們進了最邊角的一間,進門後立刻合上門扇——原以為馬上就可以見到小白了,誰知道黑乎乎的屋子裡空無一人。“長閂”拉開窗簾,這才讓我看清小屋裡的炕、小桌,還有一個小小的書架。憑直感,這是小白的屋子!我問:“人呢?”

“長閂”一聲不吭,只從炕蓆子下邊摸出一個信封。

我急急開啟,只見一張紙上只有寥寥幾個字:“這裡太吵了。和那個村子一樣吵。我得換個地方住了。還記得你講過的那個夜晚遇見鬼的故事?那個老太婆?常常想到那兒,真有意思!再見!”

我怔怔地看著,一時有些迷茫。顯然,這裡面埋下了玄機,藏下了暗語。顯而易見的是,這裡並非是什麼噪音的問題,而是那個集團或者刀臉的人盯上了這裡——他害怕這封信落到那些人手裡,同時又因為“長閂”並不認識我,為了牢靠穩妥,也只有寫下這樣一封信——這樣即便別人看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是由此帶來的最大困境是,我自己一時也弄不懂這其中的意思了。我問“長閂”:“小白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一直在看我的背囊,聽了我的話像剛剛醒過神來似的:“唔,他嘛,他早就走了呀。”

我在炕上坐了一會兒,又翻看小書架上所剩無幾的書。奇怪的是這些書全都是市場上絕跡的、六七十年代的政治讀物或文學類書籍。它們陳舊的封面、特殊的氣息,一下就把人拉回到久遠的年代,那種如夢似幻的感受在心頭一閃而過……我又一次問“長閂”:“他走前說了什麼?沒留下什麼話吧?”

“長閂”搖頭:“他只說把這封信交給你,你一看就知道了。”

可我無數次地看著,還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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