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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憨螈在林子裡奔走,所有的雌性野物都望風而逃。有一隻遠近聞名的大騷狐不以為然,抽著自制的菸斗大模大樣地在白茅地上溜達,說:“老孃我這輩子什麼鳥兒沒見?還用得著呼天號地嚇唬咱?”它大口吸菸,抹著口水,故意站在上風頭。這樣它身上的氣味會順風吹到很遠,讓一些大型雄性野物循跡而來,在樹叢後面駐足觀望。那些從身邊逃開的雌性野物有的好心勸它:“快拔腿撒丫子吧,這一回可不是鬧著玩的!”騷狐噴出一股濃煙,吐了一口:“哧!”

一個黑乎乎的傢伙,頭頂是紅黑間雜的稀疏的毛髮,半裸,寬額深目,下巴格外大格外堅實,從一棵大赤柳後邊晃晃悠悠出來——從模樣上看有點像大猩猩,仔細看又是一個強壯的男人。騷狐看了一眼,笑嘻嘻的,心裡說:“就是你了啊!”它向他遠遠地敬了一下手裡的菸斗,一扭身子扮成一個村姑。那個黑傢伙揉揉眼,朝這邊望了望,馬上急步走了過來。當他走到近前時,騷狐又一次遞上煙鍋。想不到黑傢伙一伸手抓住,啪一下扔出了老遠,餘下的另一隻手把它沒頭沒臉地捲住,橫著抱到一個結實地方,噗一聲摔下了。它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蠻物,故意大聲瘋笑、蹬腿,喊著說:“嗯呀,好有勁的郎君!”黑傢伙摩挲著草裙,齜牙咧嘴,發出一聲聲嘆息。這聲音開始不大,沉悶低緩,漸漸才急促起來。當他三下五除二將其壓在身子下邊時,那連連嘆息竟像海浪一樣呼嘯而起。它什麼也不顧了,只用兩手使勁堵住耳朵,嚷叫:“受不了咱受不了,硬是受不了!”黑傢伙只用三根手指就把它的兩腿捉緊,提起來摔打了幾次,仰著脖子大嘆。這真是一座黑乎乎的山巒啊,這是騷狐一輩子經歷的雄性夥伴相加的重量和力道,還有活活宰人的兇殘勁兒。憨螈把騷狐改扮村姑用的那條方格花頭巾咬碎了,又將它一頭淺黃色狐毛咬得溼淋淋的。最後這嘆息達到了頂峰,長吁三聲之後又變成了哼哼……“哼哼、哼哼!”他叫喚的聲音越來越小,接著一歪頭死在了它的胸前。騷狐嚇壞了,用剩下的僅有一絲的力氣舉起手掌,一下下拍打他的臉,推擁,掙脫,總算從這個死去的傢伙身子底下挪移出來。

“我的天哪,就像遭了一頓滾雷一樣!我這輩子不死也成了殘疾,我得試試能不能挪動腿兒……”騷狐先費力地蹲了一下,然後才攀著旁邊的一棵小樹站起來,身子搖搖晃晃,“還好,天無絕人之路,這殺人的郎君總算沒把我活活吞了!哎呀咱今生再也不誇海口了,原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哪……”騷狐回身端量這個死去的大傢伙,想細細看一眼他的草裙,一伸手,發現他的肚子還一鼓一鼓呢!“老天,這傢伙還沒死透哩,他大概是累昏了頭了。”這麼想著,並不離去,就從十丈之外找來煙鍋,裝上一鍋煙吸了。它要等他醒來。

一直等了一袋煙的工夫,他還是昏著。騷狐走過去,盯著這傢伙看,磨牙,屏氣,渾身又一陣痛疼。它一怒之下,就將一撮紅色的煙火磕在了憨螈的腦門上。眼瞅著那兒的黑皮燒得嗞嗞響,起了一個水泡——這傢伙“嗷”一聲大叫,跳了起來。“啊呀呀……”他抓著腦門,跳著,一轉眼看見了騷狐,怔住了。他笑了。騷狐害怕地往後退著,退著,一下跌倒了。騷狐這才發現,剛才他們滾動的地方,凡是印下了他們體痕的這片泥土上,到處都生出了一種帶鱗莖的蘑菇——蘑菇還在往上茂長,一邊鑽擠一邊發出吱吱的叫聲。憨螈揪起地上的蘑菇啃了一口,白色的湯汁順著胸脯嘩嘩流下。他把蘑菇遞給騷狐,它試著咬了一口,覺得那味道就像剛剛撕去了毛皮的雞腿一般,又鮮又香,還帶著微微的腥氣。它不知不覺就吞下了一根,又從地上揪了另一根。吃過幾只蘑菇以後,騷狐發現自己兩腿、渾身,從上到下隨處都不痛了。

他們吃著蘑菇,再次相擁一起。他的大嘴只幾下就印遍了騷狐的全身,它因為出奇地發癢,有好幾次它實在忍不住,不得已讓下身閃出了原形。他使勁揉眼,搖搖頭說:“嗯?我剛才分明看見你是紅毛肚子……”它嘻嘻笑,說一句“咱明人不做暗事”,索性一抖瑟,讓全部身子露出了真形——一條紅毛斑斑的老母狐狸。

憨螈一聲不吭看著它,哭了。騷狐問他怎麼了?一下下揩他的臉、脖子,好不容易才止住了他的哭泣。他說:“俺媽說,我是人,咱人就不能找野物,咱人只准找人……”

騷狐拍著膝蓋:“嗐嗐有多麼死心眼兒!什麼人啊野物的,還不全都一樣!剛才你覺得哪點不一樣了?”

憨螈搖頭:“我媽說了,咱要和她們生下一堆小憨螈……”

正說著,前邊的樹木搖動起來。憨螈驚噓噓地站了,說一聲“不好”,側著身子就想跑開,卻被一長聲吆喝止住了。那聲音粗疵疵的好不嚇人:“憨螈你給我老實待著!”

憨螈身子一委蹲下了。騷狐趕緊變回村姑,顫顫地趴在那兒。

原來煞神老母從遠處聽到了巨大的嘆息,就一路追趕過來。她瞥一眼騷狐,上前將其一腳踩住,用腳跟三轉兩擰就讓它痛得顯出了原形。“你這個畜牲色膽包天啊,敢勾引我家孩兒!看我不立刻撕巴了你!”說著提起它的兩條腿就要發力,嘴裡“嗯嗯”發狠。

憨螈一下擋住煞神老母,一聲聲哀求:“媽吔饒了它吧,媽吔,都是孩兒性急哩……”

煞神老母咬著牙:“我恨不得把你這隻騷狐開膛破肚才好!人畜不通婚,你這麼高的道行還不懂這個?敢破了我家規矩,該當死上幾回?”

騷狐哭成了淚人,叩頭不息:“小狐罪該萬死,不過也怨老母的孩兒太俊朗了,他這副身子這張臉兒,誰見了都受不了啊,誰見了都得提著褲子滿地亂竄哪!咱這輩子什麼沒見,比他再俊朗的咱可從來沒遇上,我敢說你孩兒天下無雙……”

煞神老母聽了喜在心頭,閉閉眼,一腳把它踹起:“看在動了真情的分上,就饒你不死吧。不過從今個起罰你給我當差三年,去周邊村子裡為我賣酒——你得把幾大壇‘歡喜酒’全賣出去,讓村姑們一個一個品嚐……然後……”

騷狐心領神會,趕緊接上話茬兒:“然後俺就把她們引到林子裡來,親手交給這個俊朗孩兒……”

<h5>2</h5>

“賣酒了賣酒了,仨錢兒一碗,倆錢兒一盅,咂巴咂巴嘴就知道不貴。咱賣女不賣男,女的喝了歡天喜地,男人喝了肚子痛得打滾兒……賣酒了賣酒了……”騷狐扮成一個上年紀的村婦,在大街小巷裡吆喝著。真的有長辮子姑娘過來,掀了柳條籃子看裡邊那個油光光的瓷罈子。“你這閨女長得怪水靈,不用花錢就喝上一口吧!”姑娘說:“俺是小媳婦兒了。”“那也中,那更得張大嘴巴潑喝!”長辮子小媳婦試著飲了一口,一拍手,又連著飲了幾口。她把一碗酒都嚥下了肚,翻翻眼:“哎呀!我呀——”騷狐盯住她:“你怎麼了?”“我覺得一股熱氣從肚腹這兒呼呼呼往上冒、冒……”騷狐拍手:“那才好!一點不假,這就對了,這就對了!”

它和她拉著呱兒,不知不覺就把她引到了村外林邊。長辮子小媳婦問:“你家忒遠哪?”騷狐說:“荒野人家,別的沒有,有的就是好酒、好男——”她說著小聲對在她耳旁說:“這林子裡近日出了個俊朗男人,他長得忒大塊頭兒,粗胳膊,一跺腳地皮都顫,哈出的氣兒能傳十里,最知道心疼女人了……”長辮子小媳婦不知是因為酒的緣故還是害羞,臉像一塊紅布:“你們林子裡什麼好東西都有,人參、蘑菇、還陽草,樣樣饞死人哩!”騷狐說一聲你待會兒,我得撒泡尿了,然後就鑽到了林子深處,再也沒見人影。

長辮子小媳婦等得心急,就喊了起來。喊著喊著起風了,樹梢搖得厲害。她有些害怕,剛要轉身尋找回家的路,就看見一個大塊頭半裸男人抄著一條斜路趕了過來。她嚇得身上一哆嗦,抬腿要跑時才發現身子已經不聽使喚了。那男人渾身毛刺刺的,五大三粗,迎著她笑。她嚇得連連倒退,像肚子痛一樣蹲下了。男人也像她一樣蹲下,撩著草裙說:“喏。”她不敢抬眼。對方這樣盯了一會兒,開始發出緩緩的、低低的嘆息。她在這一點點增大的嘆息聲中身子一下下搖晃,不知怎麼就跌倒在地上。

憨螈嘿一聲大叫,順勢壓住了她。接著巨大的嘆息鋪天蓋地而來。她嚇得雙手堵住耳朵,覺得整個的身子都給壓進了泥土和沙子中,就像一隻可憐的小沙鼠。她不停地求饒,說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來你的林子啦——我今生今世也不敢了,快饒了俺膽小怕事的良家婦女吧!憨螈哪裡聽得進半句,只將全身的重量加上去,同時聲聲嘆息變得更加急促。整個林子裡一片寂靜,所有的四蹄野物,還有小鳥,都嚇得一聲不吭。

這時那個村子都聽到了林子裡傳來的嘆息聲——像發力深長而又遙遠的海浪,像海底的大涌發出的低沉之聲——海邊人跟這種聲音叫“發海”。“發海了。”他們互相叮囑一樣看一眼,悄聲說道。“也許是妖物在叫——”一個細心人聽了一會兒,終於從中聽出了什麼怪異。因為他聽到“嗚嗚嗷嗷”之聲當中,還摻雜了一些巨喘和哽咽——類似於泣哭。“————”還有這樣奇怪的聲音。“媽的巴子,林子裡出了妖精也說不定,趕明兒找打獵的看看去。”村裡人議論,但還是掩不住地害怕。

憨螈終於停止了嘆息。他壓住的長辮子小媳婦已經氣息奄奄。他昏倒在一邊時,小媳婦才漸漸緩過一口氣來。她爬著,爬著,全身上下痛得要死,好不容易才坐起來。她發現身邊這個畜牲一樣的大男人仰躺著,已經半死了。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殺了他。她四處爬著,好歹摸索到了一根尖頭木棍,兩手攥緊高高舉起,想把他的臉戳個稀巴爛——她攥緊,顫著、顫著,最後哇一聲大哭,棍子掉在了地上。她覺得自己的五臟都在剛才那一會兒給搓揉碎了,不久就會七竅流血而死。正這時一種吱吱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有什麼正爭擠著鑽出地表,是一種帶鱗莖的蘑菇!它們像蛇一樣扭動,一鑽出地表就瘋長起來,一轉眼就是一大片了。她伸手揪了一支,斷茬兒上有奶汁似的白水嘩嘩流下來。她口渴難耐,就急急吮了一下。她一連吮了好幾支,奇怪的是全身上下都不疼了,兩條腿能站起來了……

她跑到一邊的樹叢下,小心地趴下,從樹葉間看著那個昏死的男人。大約過了一刻,她看到他在沙子上蠕動了幾下,竟唉聲嘆氣地坐了起來。她捂著嘴巴不敢叫出聲來,直盯著他寬寬的後背搖晃著,一挪一挪消逝在林子深處……

長辮子小媳婦回到了村街上,所有人都用怪異的眼神看她。他們覺得她的身體一轉眼膨脹起來,兩眼變得圓圓的像兩枚銅錢,眼窩深陷且燦燦發亮,胸脯膨脹高過了下巴——總之整個人都與以前大不一樣了。

“賣酒了賣酒了!”那個老太太又來了。長辮子小媳婦一溜煙跑出來,一把抓住老太太說:“哎呀你可害死我了!”老太太故作驚訝:“你這是怎麼了?你上次喝酒還沒給錢哩!”長辮子小媳婦紅了眼圈:“我在林子裡遭了男人!”老太太一瞪眼:“那是好事啊!多少人盼著這一天哩!”長辮子小媳婦咬著嘴唇,捏弄著辮梢:“你是沒見哪,粗糲糲怪臊人的……”老太太伸手按按她的乳房,說:“快懷個孩兒吧,老大不小的了——貓三狗四,人是九個月——你到明年春就能下出小崽兒來。”“看看大嬸說的,怪臊人的……”

長辮子小媳婦常常看著林子深處出神。有人問她怎麼了?她就答:“裡邊出了個大妖怪,不過也怪實在的。”這樣說話間肚子就大了起來。她突然明白了那個老太太的話,心裡一慌,還有些高興。

長辮子小媳婦每逢大街上賣酒就尾隨上看,不止一次看見有大閨女小媳婦喝了老太太的酒,然後就相跟著進了林子。她們進去了,沒過多久,林子裡就傳來一陣陣嚇人的嘆息。這聲音像發海一樣,嗚嗚叫、嗡嗡響,還間雜著哐哐聲、抽泣聲。街上的人都在這奇怪的聲音裡駐足不前,一臉驚慌之色。長辮子小媳婦咬著牙關諦聽,面帶微笑,對村裡人說:“俺可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開春第一個月,長辮子小媳婦生下了一個男孩。

這男孩見風就長,不到半年就躥到了母親肩頭那麼高,除了說話還不太利索,已經奔跑自如。他七個月時模樣像個半大小夥子了,唇上生出了一層黑茸。有一天他跑到街上,一下按住了鄰居家的大嬸,不容分說就要剝她的褲子。大嬸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掙脫了,後來逢人便說這樁奇事:“看這個悍巴物,還沒過生日哩,就想那事兒。天打五雷轟的沒牙崽兒,把我胸口上抓了一塊淤青!”

<h5>3</h5>

林子裡不斷髮生離奇的事情。那些進林子裡砍柴的、採藥的,還有獵人,漸漸都有些畏懼。男人不曾遭遇什麼不測,倒是女人常常出事。出事的女人一般緘口不語,回家後閉口不提發生了什麼。不過這些事情是瞞不過人的,因為只要哐哐嗡嗡的怪聲、還有那種奇怪的嘆息聲一陣陣從林子裡傳出時,都知道那隻林妖又在折騰了。男人千叮萬囑,不讓女人進林子。只有個把潑辣風騷的女人全不在乎,說:“也不過就是壯實一些罷了,他還能吃人不成?”一位大個子麻臉女人模樣很像男人,方面大耳,嘴上還長了淺淺的鬍子,是一位出了名的悍女。她一直沒有孩子,一直盼著生一個,於是隔三岔五去林子裡歡會。結果她不生則已,一生即不再停止,一胎三個,一口氣連生四胎,正好一打。

林子四周的村子裡全都人丁興旺,而且新生兒一色男孩,個個壯實。他們身材長得出奇地快,一般在生日前就會走路,一歲左右即呈現出明顯的性徵。人們把這些孩子一律稱為“悍娃”。這樣的孩子漸漸多起來,於是大家也就見怪不怪,都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俗語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近林子的村莊,就少不得生出一些悍娃吧。悍娃們長大了,四處急匆匆遊走了,一個個脾氣怪異,他們如果看到什麼不順眼的東西,抬手就砸。他們最願意毀壞林子,好像要把密匝匝的樹木儘快毀盡,以便從中找出自己的老祖宗似的。只不過三五年的時間,那無邊的大樹就少了大半。村裡的老房子,比如一些老輩傳下來的家廟祠堂之類,也全被他們砸得差不多了。老年人唉聲嘆氣,憂心如焚卻毫無辦法。因為家家都護著自己的孩子,誰生的誰疼。最主要的是害怕,都知道這幫悍娃發起火來,砸巴起老胳膊老腿來簡直不在話下。不止一位老年人被他們發火時砸死了。有的老人可能與他們積怨太深,砸死了埋進土裡,過了十幾年還要被他們扒出來,噼噼啪啪再砸一頓,覺得解氣了才算罷手。

時間久了,都知道林子裡的那個大塊頭兒其實不僅不是妖怪,而且從輩分上看,漸漸就要變成了老祖宗。因為這個關係,後來人只要一提到那個在林中時不時發出嚇人嘆息的傢伙,都要細聲細氣的,都要說“咱老祖”怎麼怎麼……日子再久,大家也知道了他的名字,說一句:“咱老祖叫憨螈哪!”

一群悍娃起性最早,尋摸女孩的勁頭也最大。他們從數量上看比女孩多出數倍,所以就要到周邊村子裡找盡女孩配對兒。這樣很快就鬧起了女孩荒——沒有辦法,悍娃們只得躥到鎮子裡、城市間,以各種方法尋找女子。一代代過去,他們生出的下一代看上去漸漸與常人無異,身體發育也沒什麼特異之處,只是那脾性是深藏了的,根子紮在了血液中,一有合適的時機就會發芽,那時候呈現的一切特徵都和老祖宗無異。

憨螈在林子裡以逸待勞,從來就沒有缺過女子。這不光因為有人喝了酒要進林子,還因為有個脾氣暴躁的煞神老母——她動不動就發火,一發了火就要將村子裡、還有過路的女人往林子裡驅趕。她凶神惡煞般張著大手驅趕她們,就像趕一群羊:“嘬呼!嘬呼!”她們在這聲音裡沒命地跑啊跑啊,常常是沒頭沒腦地一頭扎到了林子裡。這裡正有一個穿了草裙的大傢伙等著哩,他身上背個酒囊,時不時地飲上一口,見她們進了林子,就抹抹嘴巴,當仁不讓地走過來。

煞神老母這期間像個總監工一樣,動不動就催促遲遲不願出窩的憨螈說:“就知道死睡!快去林子裡吧!”憨螈打個哈欠,咕噥:“我想俺爹了。”煞神老母哼一聲:“那是個畜類玩藝兒。”“你又罵我爹了。”“我就罵你爹。”憨螈嘆口氣說:“攤了這樣的媽誰也沒有辦法。”“你知道了就好。你給我乖乖地上工去吧。”

憨螈為了報復母親,有時故意和一些野物嬉鬧一場。特別是那隻騷狐,他和它就從來沒有斷過那事兒。他發現它閃化成村姑的那一會兒,臉上會有一種特別的慈悲。騷狐總是用飽經滄桑的目光打量著他,與之訴說衷腸。他願意和它分享自己的酒——因為這不適合雌性飲用,所以騷狐每次都被這酒醉得雙眼斜刺,原形畢露。他於是正好借這機會看它蓬蓬的大尾巴、腹部那兩溜乾癟的乳頭。年歲不饒人哪,瞧一隻風騷母狐老成了什麼模樣!他有時在心裡將它比較自己的母親,覺得這隻母狐對他遠比煞神老母要體貼溫暖許多。他總是將任何事情都拿來與它商量,從中請益。騷狐說他:“你也太老實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還管什麼人啊畜的,只要你相中了就盡睡——你媽不是說你爹就是一隻畜牲嗎?”憨螈覺得這話實在有理,而且一提“爹”這個字,就讓他悲從中來,然後就更加怨恨起煞神老母。

憨螈從此真的過上了自然流暢的生活,一路睡了不少野物。他和犀牛、河馬、海象,甚至是一隻大蟒,都生下了一些小憨螈。這些生命從模樣上看更加怪異,從脾性上看又與村裡女人生的有所不同——好在它們都有親緣關係。

一個大好的月亮天裡,受母狐幾天來的暗中召喚,不知多少憨螈的後代都默默地往林中走來。他們是來看望父親的。

憨螈身背大酒囊坐在一棵老橡樹下,頭頂是大傘一樣的濃密樹冠。他的面前跪了一片大大小小的人兒,這些人當中有野物生的,也有人生的,所以如果仔細看看臉龐,一個個有著不同的神氣:有的像河馬,有的像蟒,還有的像野豬和海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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