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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在我的印象中,這是界河水位最低的一次。過去在這個季節,河水會把近堤的蒲葦矇住,只露出很小一片梢頭,連水柳都給蓋在了波濤下邊。浩浩蕩蕩的河水一下子使河床開闊了許多,往日看到的辮形河流,那些五顏六色的植物,還有高高低低、極不平整的堤下凸起,都被覆蓋了。打魚人也尋到了一個最好的季節,他們吆吆喝喝,在河的中下游奔忙:小船上的人奮力操縱,一次又一次阻止了船體打橫——在風浪中橫船是很危險的,所以他們總是注意讓波湧與船體保持一個十字交叉。各種水鳥也突然多起來,嘈雜的叫聲震人耳膜。不時有大魚在水面上一躍——整個洪汛期的河流就是這樣。

而眼下由於上游取水和蓄水越來越多,加上天旱,界河只留下了可憐巴巴的幾條小水流,吃力地濡溼了河床當心的一條水道。所以我在下游蹚過界河時,竟然毫不費力。水流只達到膝蓋那兒,最深的地方也達不到腰際。界河與蘆青河的不同之處就是它的水流還算清澈,不過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敢忘記上游淘金者使用的氰化物。據說有一條牛飲過界河水後就死去了。

臨近河口處是一片沼澤,水草稀疏處還可以看到閃閃發亮的水流。這兒的地下水位已經很淺了,所以漫流過來的河水不會滲掉。在那兒行走必須小心翼翼,要繞著一些凸出的沙丘往前穿行。雜樹棵子和茂密的水草老要擋住去路。這裡還有很多蛇,有一次我差點踩在一條盤得圓圓的蛇上。

這次我想繞開沼澤,沿左岸到達海岸,然後往西尋找那個沙堡島。如果順利的話,那麼沿著海岸向西走上二十多公里,就可以找到那個最大的沙堡島了。不過類似的島子很多,很難弄清到底哪一座才是最大的。我這會兒後悔上次沒有畫下一個地形圖,因為那時可沒想過有一天還要返回這裡。

在界河以西這片平坦的野地裡,我和武早曾經消磨了很多時間。這片海濱地帶實際上不是一個開闊的平原,它與河右岸那片海灘只是勉強地聯結著:如果從高處俯視,這只是一個鐮刀形的沙壩。這道沙壩形成的年代沒法考證,不知是先形成了水下沙壩,待一年年海退之後遺留下來的,還是因為其他緣故堆積而成的。我的一位老師一度認為沙壩是冰後期海面上升所淹沒的岸外沙堤——後來圍繞這個觀點發生過很多爭執,他從未改變自己的看法。人們發現無潮區的沙壩發育最好,於是對於沙壩的成因至少在以下三個方面取得了共識:小潮差有利於沙壩的發育,而無潮海岸的沙壩往往發育得最好;其次,絕大多數的沙壩是暴風浪的產兒;再其次,沙壩形成的位置與破波點的位置大致相當——沙壩的發育總是與暴風、與海浪作用的近岸流系、與泥沙輸移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在暴風浪期間,往往會出現強勁的波流,這時候受襲的海灘物質就隨著低層回流向大海輸送,並且不斷堆積在一個流速較小的區域內;而另一方面,暴風浪在向海岸傳播的過程中又會變形,使底部水質點的向岸速度大於離岸速度,這就形成了底部水體和泥沙的匯聚點——泥沙堆積形成沙壩。

我的老師在當年喜歡用一個術語,叫做“崩波”,動不動就說:“簡直給我來了個崩波!”剛開始我弄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後來他的婚戀受到了意外打擊,為了表達那種無法抵禦的痛苦,他搔著頭髮說:“她簡直給我來了個‘崩波’!”我琢磨著這個詞的大致意思,直到幾年後才真正弄明白了什麼是“崩波”——這是那些搞海岸動力學的人搗鼓出來的一個詞兒,指波峰附近出現的、沿著下坡漫延的浪花,它到了海岸線附近佈滿泡沫——是逐漸消失的一種破碎波。除了“崩波”之外,還有波浪撲向岸面時變得陡立、進而上部發生彎曲,最後以整個水體向前卷倒的那種“卷波”。另一種具有湍流特點的波浪,它們移向海岸衝上岸坡,然後還能返回海中,這種波浪被稱為“激波”。一般而言,“崩波”大都發生在坡度非常小的海灘上,看起來“崩波”並不比“卷波”顯得更來勁,只不過“崩”字發音的時候,必須雙唇緊閉,猛地吐出來,這會造成一種更強烈的效果罷了。而你如果身臨其境地站在海邊上,一眼望去,顯然會覺得“卷波”更來勁,它給人一種侵犯和裹挾的恐懼感。人在“卷波”面前不由得要連連退卻。

界河入海口這一周遭看上去要比蜆子灣汙染得輕,幾乎察覺不到海水的任何變化。不過走在海岸上,仍然可以看到沖刷上來的石油凝塊,並要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烏黑黏稠的東西。還有,這裡死亡的扇貝和魚類也很多,一個有經驗的趕海人絕不會隨便撿拾它們。但這裡的海水仍然是蔚藍的、清澈的,它起碼沒有改變顏色,沒有漂浮化工廠和造紙廠傾卸的那些廢料。而在蜆子灣,風浪滔天的日子裡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名副其實的“雪浪花”,不知就裡的人會歡呼雀躍蹦跳過去,站在久久不願消失的雪浪前邊拍一幅照片,卻不知那些泡沫含有強鹼和其他化學物質。而界河入海口這兒仍是一片蔚藍安靜的海,風浪很小,鷗鳥也很少。我想那些聰慧的鷗鳥大概也知道河口附近孕育的危險吧。

再往西走,遠離河口的地方漸漸出現了翱翔的水鳥。原來它們在躲開從陸地衝來的物質。向西十幾公里就可以看到那些沙堡島了。所謂的“堡島”就是露出在高潮位之上的堆積體,它們延伸的方向差不多總是與海岸線平行,這種堆積地貌就是當地人喊的“沙堡子”。由於歷史上蘆青河和界河屢有改道,在幾百年時間裡輸出了大量泥沙,這就使沿岸的一大片地方形成了瀉湖淤填,最後成為沼澤窪地。在整個界河以西方圓一百多平方公里的範圍內,就有很多這樣的沼澤地。這些窪地和崗狀起伏的地形鑲嵌交錯,形成了極其複雜的地貌。由於後來這片沼澤與大海彼此阻隔,呈現封閉狀態,所以只有特大的暴風天氣海水才有少量倒灌,於是環繞沙堡島的大致是淡水,裡邊的魚類也是混合水類生物。

我用了多半天的時間走完了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因為海浪把溼溼的沙土拍實了,又正好趕上退潮,整個濡溼的一段細沙海岸與浪印相隔幾十米,就像一條築起的公路,走起來十分便利。眼前逐漸熱鬧起來,鷗鳥歡叫,遠處還出現了一個個小船的影子,接著又聽到了轟鳴的機器聲。那一片大海顯出一片繁忙的景象,海岸上的人來來往往,吆吆喝喝。那些船是一色的機帆船,馬達轟鳴,噴出的濃煙在海面上形成了一條黑色的煙帶。我走向一條靠岸的小船問了問,他們說正是從沙堡島上來的。我打聽那個最大的沙堡島,他們忙得顧不得細說,只伸手胡亂指點一下。到處都堆積了海蜇,簡直堆成了小山,一嶺一嶺地碼在葦蓆上,不斷有人從這兒把它們拉走。從海岸到沙堡島那兒已經築起了一條結結實實的沙路,沙路上面有一層樹木枝條鋪墊的路面,這樣車輛在上面行走就不至於陷下去。

<h5>2</h5>

我順著這條通路一直往前,終於走到那個最大的沙堡島上。

令人震驚的是,眼下的一切都讓人難以置信——這裡的一切與記憶中的竟然大相徑庭!往日看到的那些高高低低的土屋和搭起來的蘆葦棚子全沒了,代之而起的是帆布帳篷和一排排工房。到處豎著一個個電視天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每一條狗都高大肥胖,它們迎著人狂吠,卻沒有一個人過來阻攔。我遲疑著不敢往前,遠遠地看著那些男男女女搗弄海蜇。那些剛剛製成不久的海蜇皮倒在一個個大塑膠袋裡,又堆成了小山。旁邊,新開闢出的貨場和停車場上不斷有汽車和拖拉機開進來。整個沙堡島嘈雜得很。這兒哪裡還有什麼“大嬸”和流浪漢?

我走上去向他們敬菸,打聽事情,他們隨手接過煙叼在嘴裡,但就是不願搭腔。我問一句,他們就被動地答一句,有時乾脆裝作沒聽見,手裡噼噼啪啪忙著。我覺得這有點像葡萄收穫季節裡的那種忙碌勁兒。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海蜇一下子湧向海岸。“這裡是海蜇加工點嗎?”他們搖頭:“不,是一個鋪子。”其他的就什麼也不講了。後來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弄明白,沿海的這幾個沙堡島到處都住滿了捕獲海蜇的漁民:近年來發生了一個極其特別的現象,海蜇出現了百年不遇的旺季,它們簡直瘋迷一般向海岸湧來,結果一下子招來這麼多發海蜇財的人。那些人從南山和平原、甚至從東北一下子匯攏過來,只一轉眼就佔據了所有的沙堡島。每一支隊伍都分割了一塊海岸,互相不得侵犯。這個最大的沙堡島是由界河岸邊的那些老鄉包下來的。

“原來島上的居民呢?那些流浪漢呢?”我固執地詢問。

做活的人被問得有些不耐煩,抬起頭來:“你說的是哪朝哪代的事?”

“不久以前,兩年還不到呢,那時候我和一個朋友到這兒來過,他們還在……”

一箇中年漢子瞥瞥我,一邊繼續忙活兒,一邊用香菸往旁邊甩甩,指著一些老太太說:“你問她們去吧,她們來得早。”

我到老太太跟前打聽,她們說:“那些人哪,早被當地人趕跑了。那些人哪,都是一些盲流,有的還不知是從哪來的哩,做什麼的都有,他們在這裡胡搗弄哩,做賊、養漢子,什麼膽大的事兒都幹,當地人把他們趕跑了,不願跑的就留下打工。看見那邊幾個抬海蜇的漢子了?那個穿紅襖的就是……”

四個壯漢抬著滿滿一大筐海蜇,其中的一個壯漢穿了兒童才穿的紅花衣服,那衣服小得可憐,衣襟只達到肚臍那兒。當他們放下海蜇歇息時,我就走了過去。我問那個漢子:島上原來的居民哪去了?知不知道有個叫“大嬸”的女人?他嘻嘻笑了:“誰不知道‘大嬸’?俺原來的頭兒。”“她哪去了?”他瞥瞥旁邊的人,好像有點害怕:“到天邊去哩,俺嫌路遠,沒跟上。”

他告訴,和他一塊兒留下的打工者還有十幾個,大多數人都跑了,跟上“大嬸”跑了。

我明白了,這個最早由“大嬸”他們開拓出來的一塊土地,如今已經易手了。這裡出現了百年不遇的海蜇旺季,貪財如命的當地人就如狼似虎地撲上了島子。“大嬸”一幫本來就是一些在大地上飛來飛去的人,沒有故園……我回想著當年的沙堡島,還記得起“大嬸”他們在蒲葦間割出的一道道規整的通路、一個個菜畦、用蒲葦做成柵欄的院落。那些土屋和草棚顯得既安靜又整齊,是一種安謐的、有條不紊的生活……

一個臉上有著紅斑的、特別高大的人抬起碗口粗的胳膊揮動著,不斷地斥罵著那些抬海蜇的人。他顯然是個首領。罵了一會兒,又咋呼著向海岸駕船的那些人走去。他一個人在海岸上來來往往,所有的人都不敢正眼看他。有一個人在這吆喝聲裡抖了一下,結果手指被割破了,鮮血立刻染紅了海蜇……

入夜了,一個角落裡響起了引擎聲。原來這裡靠自己發電,工人們要連夜趕製海蜇皮。通向海岸的那條沙路和海岸,到處都扯上了大功率的燈泡,整個沙堡島竟然亮如白晝。這片吵吵嚷嚷的聲浪伴著潮湧,一直到了午夜兩點還沒有停歇。有個工人說:這是百年不遇的大豐收,他們一天捕獲的海蜇可以賣兩萬元,昨天一天的收入已達到兩萬五千元。他說從老輩起沒遇到這樣的現象:“怪哩,都說怪哩,海蜇都湧到這個地方來了……”

我也覺得奇怪。因為往年在夏末秋初收穫海蜇的季節,人們一個夏天裡最多也只能捕獲幾十只。沙堡島這個地方是盛產海蜇的地方,可是像眼前這種盛況真是百年不遇。這一定是因為海流變暖,或者地磁變化等等難以預料的自然現象造成的,未必就是一個吉兆。我聽老人們講過,有一年海邊上突然收穫了大量的青魚:那些青魚越湧越多,到後來簡直用不著使網去撈,把竹簍伸進海里盛就行了。它們像米飯一樣濃稠,一條擠一條地浮起一層。那種情況差不多持續了一個星期——青魚多得成災,海灘上到處是臭烘烘的青魚,人們的食物全是青魚,田裡的肥料也是青魚。吃不了的青魚曬魚乾、醃漬起來,能想的辦法都想過了……轉過年來,平原上發生了罕見的大風暴和水災,第三年上又發生了旱災,餓死的人數也數不清,就像當年堆起的青魚……

眼下能否算得一場災難的徵兆,我不知道,但它實在是太反常了。那些海蜇簡直是沒頭沒腦地來送死,到後來小船乾脆就不往大海深處去了,因為它們像一個個巨傘一樣在水中漂游,一隻接一隻地往岸上彙集,工人們只需用一柄抓鉤把它們拖上海岸——後面還是源源不斷,源源不斷……

<h5>3</h5>

每天人們都忙到午夜兩點,海蜇還在不斷地往上湧。天還沒有亮,那個臉上長紅斑的海上把頭就在喊:“你他媽的還睡,你他媽的不到海邊上去看看!”

大家搓著眼睛,沒頭沒腦地往海上跑。到了海邊一看,先登岸的海蜇被後來的海蜇給壓在了下邊,海浪繼續噗噗地往上推湧著死海蜇,還不斷有活著的海蜇捲上來。這種一心赴死的海上生物堆積了足有一米高,再後來大量蜂擁而上的海蜇簡直引不起工人們的一點慾望,大家再也沒有了興趣和好心情了。它帶來的是雙倍的疲勞,他們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這裡的海蜇給人帶來了恐懼,也帶來了災難。他們開始仇視它們。

臉上有紅斑的那個傢伙把工錢給他們增加了一倍。可是他們還是支援不住,白天拿刀的手老要打抖,受傷的越來越多。那些用一面大釦眼網到海里兜海蜇的機帆船錨在岸上,用絞輪往上絞網。結果有人在絞輪上給截掉了胳膊。那慘不忍睹的情景啊,讓人談虎色變——那個人的喊聲震天響,他用力地掙掉了連線斷臂的一塊皮肉,跳著喊著,一頭扎到了海水裡……

從“大嬸”時代留下來的那幾個流浪漢,住處離這片新搭起的簡易工棚很遠。原來他們不習慣住在這樣的地方,仍然待在用蒲草搭成的那種茅屋中。他們在那裡儘可能地保持了原來的習俗。我找到他們時,他們有點害怕——過去所表現出的那種野性和悠然自得的樣子全然不見。但我確信他們是留下來的土著。我問他們在這個島上住了多長時間?有的說五年,有的說七年。來島上最早的人告訴:他一來這兒就記得有個大閨女,後來就是大夥兒喊的那個“大嬸”。說起“大嬸”和那時的日子,大家都一陣神往。看得出,他們至今懷念那一段歲月。“那時候喲,”那個穿短小紅襖的漢子說,“俺從來用不著發瘋似的做活。‘大嬸’說了,夠吃的算哩,天一黑俺就睡覺,大夥兒和和氣氣,有酒一起喝,有好吃物往一塊兒湊。無論多大的年紀,都是‘大嬸’懷裡的娃兒哩。‘大嬸’對俺多好,從來沒把俺當外人,不論來早來晚,只要入了島就是一家子,吃不愁穿不愁,就是想女人哩。‘大嬸’說:‘一個一個都給我把毛病收起來,慢慢候哩!’咱候了一年又一年,這島上一年裡也來仨倆女人,有的是老太太,有的是十幾歲的小女娃。俺幾個見了就舉著抓鉤往外衝,說:‘搶啊……’大嬸就伸手嚇唬俺。這些女人在島上做菜洗衣,縫縫補補,看上誰跟誰哩……”

另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聽著,突然嗚嗚地哭起來。我去勸阻他,旁邊的都說:“讓他哭吧,哭吧,哭哭好受哩。他是想那一幫子人,過去那班耍友哩。”許久以前,沙堡島上的人朝夕相處,誰什麼脾性都知道,有的已經是十幾年的交情了——大夥兒走時他們沒有跟上,這會兒後悔得要死。

我問:“為什麼不去找‘大嬸’的人?”

“哪裡找去?他們走了兩年多了,沿著大海灘往西,往南,興許進了山哩。只要是有人煙的地方他們就不會停歇。那一幫子端著鍋子扯著娃兒,抱著雞領著狗,一路摸索著往前走哩,再說俺這夥也沒臉見‘大嬸’哩……”

我問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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