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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由於紀及的緣故,我們在東部平原上耽擱了一個多月。當他不得不隨我一起回城時,還是有點戀戀不捨。時間對我們來說當然是不夠用的:他對勘察中的每一個疑點都要不厭其煩地探究,這往往使我們不能儘快地從一個點轉到另一個點。一開始我有些焦急,後來總算慢慢安定下來,習慣了他的節奏。瞧他盯住泛黃的紙片或一堆陶片的眼神吧,說它專注和精細還遠遠不夠,而是一種攫取的貪婪。那一刻他頭顱前傾,像即刻就要從兩千年前的煙氣中捕捉到一個血肉生命似的。可我們知道,那些掩埋在歷史塵煙中的隱秘,誰要染指一寸,也就足以耗去一生。而紀及好像完全忽視了這一點。

這座城市啊,在歸來者的眼裡是如此陌生。我們一步踏入,卻不得不用一副稍稍吃驚的目光去打量它——望著縱橫交織的馬路和穿梭往來的車輛,一時竟不知該往哪裡去。這座城市仍在轟轟運轉,它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麼?

想不到這麼快就見到了王如一。他說已經打聽我好長時間了,這一下可算歸來了!他好像極想聽到我對《徐福詞典》列印稿的讚揚——僅僅如此?可惜當我試著把話題轉移時,他馬上哼了一聲,模樣有點惡狠狠的,咬著牙,臉都青了。他噴著氣,像報復,又像告訴一個天大的秘密:“哼,這回總算弄明白了,呂南老說的是——‘亂彈琴’!”

“我在出城之前就知道了。”

“不過你知道嗎?把紀及的書一段段摘錄的人是耿爾直!”

我大感意外。見過這人,五十出頭,高高的個子,留了一把很不自然的大鬍子。就是這樣一個以“豪放”著稱、常常拉出一副抱打不平架勢的人,卻做出了這樣的事。

王如一欲言又止,一對凸起的眼球轉著,不再吱聲。

我知道最早發現耿爾直是個“假豪放”的,是顧侃靈。他說此人扮演了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角色,暗裡卻總是巴結霍老,最善於物質賄賂加語言賄賂。在霍的親自關心下,竟一步躍到了正高職稱……我想到了外號叫“騾子”的女人,為了試探一下虛實,故意說:“桑子不是與霍老關係密切嗎?她如果能幫一下紀及就好了……”王如一馬上甩一下頭:“嘿!這小娘們兒跟頭面人物個個合得來。實話實說吧,她不過是逗他們玩:腰帶緊著哩!我早就對你說過,我們是一對政治夫妻。她在家裡欺負我倒是一把好手,那真是騎著頭撒尿啊……”他咕咕噥噥,半是責罵半是炫耀,“我這一段忙極了,要籌備國際徐福研究總會,還要……就讓她風風火火地過吧,這娘們兒註定了是叱吒風雲的一生……”

踏進分別一個多月的雜誌社,心中有些莫名的忐忑。這兒就像整個城市一樣,對我來說突然變得陌生起來。好像這會兒正處於一個虛擬的場所,一切都不那麼真實——視界裡突然失去了大片的平原和縱橫的山脈,一下就虛空起來。辦公室裡的人活動著,常常讓人覺得他們像紙片一樣單薄,我們之間點頭,微笑,卻沒有質感和重量,一切都輕飄飄的。儘管這樣,我見了婁萌還是馬上察覺到了異常,人有些冷淡。她總是能夠讓人從臉上一眼就看出高興與否。她在喝水,兩手捂在杯子上,眼睛不再離開我。停了一會兒,她從抽屜裡拿出了一沓紙:“你看看吧,這是我們雜誌準備下期發出的。”

老天,原來是一篇又拙劣又刻毒的批判紀及的文章。什麼年頭了,遊戲的套路竟然一點沒變。我忍著一點點看下來。文章顯然署了化名。我問婁萌這傢伙是誰?她只說是上邊交待下來的。這篇文章從古航海史的角度提出了很多問題,竟然轉彎抹角牽涉到民族關係和地緣政治之類——雖有一定的學術根柢,但刁鑽,陰暗,全是旋渦,一次極危險的導讀。

我說:“絕對不能發出這樣的文章!袖裡藏刀!”

“這是上面的安排。類似的文章中,這篇還算溫和的。目前我們一個字不發恐怕不行——這對紀及已經是一種保護了。”

“這樣的保護?如果有人寫一篇反駁的文章呢?也發嗎?”

婁萌沒有回答。

“沒準兒這篇陰險的文章就來自那個人……”

婁萌立刻急了:“你可不能……亂說!”

“以後我們看吧,早晚會清楚的。這樣做會惹怒很多人,並不聰明!”

婁萌沉默了。可能我過於衝動了,她的樣子很難看。正這會兒馬光過來了,在旁邊聽了幾句,沒有插話,故意翻弄一沓稿子,然後才把眼鏡摘下,看著我和婁萌。因為有一段時間沒見馬光了,我發現他比過去憔悴了,那張總是閃著光澤的臉現在有點灰暗,甚至有點發烏,頭髮也亂了。我覺得他沉默的樣子不是裝出來的,好像真有什麼心事。婁萌像是說給我們兩個人聽:“一個年輕人剛寫了點東西,就老虎屁股摸不得……”

我差不多要喊起來了:“你真的以為紀及是個‘老虎’嗎?誰是老虎你心裡明白!他們在這座城市橫行了多少年,咬死咬傷了多少人,他們才是真正的食人獸……紀及多可憐,他在這個城市裡沒有一個親人,說白了不過是一個孤兒。我們真的忍心向一個孤兒下手嗎?”

婁萌僵了一會兒,聲音開始低下來:“我把他的書看完了。我是忍著看的。老於說:你一定要看一遍,看一遍才有發言權。就這樣……”

“你真的認為那麼嚴重?”

她沒有說什麼。我心裡想:你看得懂嗎?如果和一個看不懂的人爭論,沒意義!

婁萌最終並未應允不再發表這篇文章,只是暫時把它收到抽屜裡去了。我舒了一口氣。

<h5>2</h5>

下班後我很想與馬光交流一月來的情況。可是馬光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爽快了,有點吞吞吐吐,似乎要回避什麼。我發現他的樣子很消沉,甚至講:“算了吧老寧,不關你的事兒,也不關我的事兒,咱們還是少摻和的好。”

“可能不關你的事兒,但關我的事兒,因為紀及是我的朋友——而且……”我差一點就說出“平行文字”,急得大聲說了一句,“我認為也關你的事兒!”

馬光的臉色一下變了:“你說什麼?我怎麼了?”

“因為你應該有起碼的正義感。你應該站出來為一個好學者講句公道話。”

馬光微笑:“我還以為你在說什麼呢。”

“難道不對嗎?”

他抿了一會兒嘴唇,終於說:“告訴你吧老寧,‘七十二代孫’身邊的人也把你給盯上了。”

我好像被輕輕戳了一下。

“你還是勸紀及早點軟下來吧,挺下去只會壞事……”

“軟下來?讓他下跪?”

“霍老咱招惹不起啊……真的犯不著去惹他,真的!”

馬光說完這句話不再理我,徑自下樓去了。

女打字員在屋裡,她見馬光離開了就輕輕敲門上的玻璃。她在向我眨眼睛。我走過去。

不知她要對我說點什麼。她把腹部貼緊在抽屜上,一用力,拉開的抽屜就給頂上了。但她很快又把抽屜拉開,看著我,笑眯眯只不說話。這樣看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問:

“到底什麼事?”

我覺得這個小打字員此刻有些詭秘。她是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喜歡的一個女孩兒,這會兒只是笑著,顯得怪模怪樣的。她說了一句:

“那個服裝雜誌的女編輯來找馬光了,一連找了兩趟。”

“肖桂美?”

“對,‘肖妮娜’。後來她急匆匆把馬光叫走了——你想聽嗎?”

我點點頭。原來這個小姑娘也不簡單。我說:“謝謝你,你的情報很好。”

她得意了:“肖妮娜過去也來找過馬光,他們每一次都在一邊悄悄說什麼。這一次他們沒說話,一見面就焦急地走了。我覺得他們倆像有什麼事兒。”

看來她這會兒急著幫我,卻又一時拿不定主意。我感謝她,期待著,只是不知該怎樣鼓勵。已經很晚了,她站在那兒,很長時間什麼也說不出。我不知是否該離開。小打字員仍然不願挪動,就這樣站了一會兒,說了一句:“你這次出差好久啊!”

“一個多月,和別人一塊兒——你知道紀及嗎?”

她垂下長長的睫毛:“看過那本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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