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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過鬼門關麼?

你真正面對過死亡的威脅麼?

坦白地說,我是面對過的,也就是一剎那間,什麼都不知道了……沒有想,是來不及想什麼。後來我曾無數次地回憶過面對死亡時的感覺,感覺是沒有感覺。實話說,那一刻,我愣住了,就見對面一輛大卡車迎面衝過來……愣了一秒鐘的時間,大約就一秒鐘,只聽見咚的一聲巨響,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滿臉是血,一身的碎玻璃,一身的痛……這時候,我才有感覺了。我的感覺是:哦,還活著。

那時候,我慢慢地從車裡爬出來,站在301國道的一個十字路口,一個血人!

你喝過自己的血麼?

我喝過,有點成。稍成。

後來,當我被送上手術檯的時候,我仍然迷迷瞪瞪的,我怎麼就出了車禍呢?

我記得我聽到駱駝跳樓的訊息後,原本是想盡快找一個出口,先下高速公路,而後調頭往南。不管怎麼說,我們一起共過患難……可我調頭之後,轉過301國道,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就看見一輛裝滿貨物的大卡車,轟轟隆隆地,迎面向我衝來。

當時,從車裡爬出來,我站在十字路口,天整個是紅的,太陽像是一汪紅刺兒。我就那麼站在路口上,一身是血,血像紅色的瀑布,從我頭上、臉上流下來,流不及了,就喝。那一刻,我渾身上下都是紅的,像一面旗……我記得,我伸手攔車的時候,先後有四輛小車從我身旁開過去了。他們躲避我這個血人就像是躲避瘟疫一樣……那時,我已經幾近絕望。人在絕望的時候,會勇氣倍增。後來,當一輛警車開過來的時候,我搖搖晃晃地走到公路的正中央,伸出一隻血手,大喝一聲:站住!

就是這輛路過的警車……把我救了。

應該說,我撿了一條命。我想,這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或者說是一種警示……我被送進醫院後,先後上過兩個手術檯。一個是外科的,—個是眼科的。外科手術簡單,只是做一些外傷的縫合……外科醫生說:你有兩處動脈破了。看來,你傷得最重的是眼。於是,就把我轉到了眼科。在眼科的手術檯上,眼科醫生說得更為可怕。他說:簽字吧。我說:怎麼了?他說:你左眼的角膜破了,虹膜破了,晶體破了,玻璃體也流出來了,怕是眼保不住了,說不定要摘除……另外,一旦感染,還有可能會影響你的右眼,有失明的危險……他好像說了一大堆話,每一句都像是紮在心窩裡的刀子。這時候,我又一次絕望了。非常絕望。出車禍後,當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眼睛。那時候,好像天還是藍的……可天馬上就要黑了。

最後,醫生說:你簽字麼?

我說:籤。我籤。

這一刻,我心裡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呼喚。我脫口而出。你知道我喊的是什麼?我喉嚨裡突兀地冒出一聲:媽,媽呀—一可我早就沒有媽了。

當我躺在手術檯上的時候,一個灼熱的聚光燈照在我的眼上,那帶線的針一針一針從眼上穿過,我感覺那拉出的線很長,那疼也很長,很長很長……疼就像是一個接一個的逗號,沒有句號:而後又是一針,長長、長長的……就像是在眼上繡花。你一定不明白在眼上繡花是什麼滋味吧?那其實就是萬念俱灰,那就是生不如死,那就是細疼,一脈一脈地疼,針雖在眼上,渾身上下都是針,長達三個小時的時間裡,你就只有針的感覺。

當做完手術,我蒙著兩眼,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像是長了刺兒,很敏感、很扎人的刺兒……我暴跳如雷,一天跟扎針輸液的護士吵了三架!我不知道天空的顏色,我看不見周圍的動靜,我上衛生間是讓人扶著走的……針是涼的,風是熱的,白天和黑夜沒有區別,時間是停止的。我腦海裡只剩下了回憶,彷彿只有回憶是真實的。

我心裡很灰。我眼前總像慢放的膠捲一樣,把過去的日子一段一段地回放,用回放昔日的時光來鎮壓那錐心的疼痛……這時候,我總是看見駱駝。我看見駱駝甩著袖子向我走來,駱駝一邊走一邊唱著“花兒”:城頭上跑馬沒打過尥,我打虛空裡過了。刀尖上出了沒帶上血,我們的想心上到了……每每,放過一段後,我的眼角涼涼的。我知道,我還有淚。

我嫉妒窗外的樹,我嫉妒健康人的笑聲,我嫉妒自由來去的風,我甚至會嫉妒落在窗臺上的麻雀,我看不見,但我聽見麻雀“啾啾”的叫聲和那一下一下地跳步,還有扇動翅膀的聲音,我在心裡惡狠狠地咒罵麻雀:去你媽的……我還常常會聽到鐘聲,從心底裡幻化出來的鐘聲,那鐘聲一下一下,彷彿正在計算著我跌向黑暗深淵的時間。

我就這樣躺在病床上,蒙著兩眼度過了整個夏天……我一天天地熬著。每每,只有窗外蟬的叫聲,是我仍還活著的證明。夜裡,我的耳朵極為靈敏,哪怕一片樹葉掉下來,我也能聽到。有時候,我背誦“心靜自然涼”,這是我創的五字法則。我一遍一遍地背,可我心不靜。一個將走向黑暗的人,心怎麼也靜不下來。

我告訴你,這時候我有很多錢。厚朴堂的股票曾經漲到很高……你很難弄清楚一個人有了錢之後是什麼感覺。我告訴你我的感覺。首先是恐懼。這麼多錢,放在哪裡好呢?一種可能是投資,投資又怕賠。你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是呀,錢可以存在銀行裡。可存在銀行裡也不放心,萬—銀行賬號被人盜了呢?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惴惴不安,我後來甚至專門去請教了一位搞計算機的專家。這位專家給我支了一個招兒,說當今世界,有一種最新的保密方法,叫“雲儲存”。簡單地說,這就需要設定一連串的密碼,把密碼儲存在虛擬的空間裡,在大氣層裡飄著……我問他,總得有個地方吧?他說:理論上說,有地方。我還是迷迷糊糊的,問:在哪兒?他說:全世界所有計算機的資料,最終儲存地點,在美國的一個山洞裡。我還是很迷瞪。我的錢,怎麼就日弄到“美國的山洞裡”去了?你說,這操的是什麼心?

是啊,我有錢了。我躺在病床上,兩眼蒙著,要錢有什麼用?一個一個的念頭,紛至沓來的念頭,逼得人想瘋!

終於有一天,一隻小手遞過來了。一隻小小的、軟軟乎乎的手。這小手伸過來,遞到我的手裡,說:麻沙沙的。

這是一個小姑娘。最早,小姑娘只是在門門站著,那腳步聲稍遠,後來她走近了,走到我的病床前,把小手遞給我。這時候,我才知道,她只有五歲,嘴裡也總愛說一句話:麻沙沙的。

這是最早給我帶來快樂、並使我轉移疼痛的一個小女孩兒。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不明白“麻沙沙”是什麼意思?我像童年裡品嚐一個小糖豆似的,總在心裡咂摸“麻沙沙”這三個字。一次次地去猜,它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後來,我就叫她“瑪莎”。一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我說:瑪莎,你過來。

瑪莎就過來了。她很乖,把她的小手遞到我心裡,讓我握一會兒……她的手很小,很軟,指頭肚兒光光的,肉乎乎的,像是一塊軟玉。我看不見,就想,這小女孩一定很漂亮。而後她趴在我的臉前,看—會兒,說:麻沙沙的。

她一這麼說,我就笑了。

有時候,小瑪莎在過道里走著走著,“咚”的一下,接著“哇”一聲哭起來。我便知道,這準是她又撞在牆上了。心裡的淚湧上來。

一直到兩個月後,我第二次拆了線,去掉了眼上的紗布,露出一隻眼來……我才知道,這小姑娘果然像鮮花一樣漂亮。她穿著一身粉紅色的童裙,白襪子,紅色的小皮鞋,有兩隻水靈靈的眼睛,蘋果一樣的小臉兒,就像是從童話裡走出的小公主一樣,看上去非常非常的健康……可就是這樣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腦袋裡卻長了一個小瘤子。這個長在腦袋裡的小瘤子壓迫住了她的視神經,她看不見,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常常,走路一不小心就會撞在牆上。她的媽媽一臉愁容,說:孩子太小,不能做開顱手術,只能保守治療……等她長大了,還不知道怎麼樣。

是啊,這麼小的孩子,你說她招誰惹誰了?這時候,我才明白,“麻沙沙”是一個孩子對眼前事物的準確表達。

而後,每當她走過我的病床前,我都會叫上一聲:瑪莎。

瑪莎的小臉扭過來,笑著,像葵花一樣,說:麻沙沙的。

我也說:麻沙沙的。

瑪莎說:伯伯,你開顱了麼?

我說:你呢?

瑪莎說:黃醫生說,九歲。我九歲開顱。

我眼角一涼,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是孩子告訴我,希望還在。

後來,第一次手術不成功,我又做了第二次手術。

當我試著用一隻眼睛去看人的時候,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我原以為,一隻眼和兩隻眼,是沒有差別的。最初,我並沒有感覺到差別。下了病床,揭開一隻眼的紗布後,天還是藍的……只是後來我才發現,我缺了一種叫做“交叉視角”的東西。也就是說,缺的是一種視力的自我校正與平衡,燈光是雙影,太陽兩個,凡是有光的地方都是雙的,重影兒……還有無邊的恐懼。因為醫生告訴我一個詞兒,他加重語氣說:“交叉感染”你懂麼?一旦交叉感染,你的兩隻眼都完了。

說實話,我害怕交叉感染。那時候,我最怕的就是這四個字,我怕極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交叉感染的厄運會降臨在我的頭上……

拆了一隻眼上的紗布後,我常常一個人坐在病房外邊的花壇旁,仰望星空。心想,也許哪一天,我就再也看不到了。在城市的夜空裡,天是灰的,星星很遠,在灰裡藏著,你得找,用心去找。我望著夜空,一顆一顆地在天上找星星。找一顆,再找一顆……每找到一顆,心裡就會生出一股愛意。多好,星星。那北斗七星,我怎麼也找不全,有時候,好不容易找到了“勺兒”,卻找不全“把兒”。

白天裡,我也常常坐在那裡—個人發愣。這時候,我望望東邊,東邊是內科病房,那裡邊走出來的病人,要麼是黃瘦,一臉黃皮,肚子鼓著;要麼是一人腰上掛著一個特製的塑膠袋,那是裝糞便的,遠遠的,你就會聞到一股味,可怕的、接近死亡的氣味;回過頭來,再看西邊,是心腦血管科,裡邊的病人大多是輪椅推出來的,也有的是一歪一歪地走,佝僂著手,咧著嘴,滴著涎水,活得很掙扎。醫院裡住的都是有病的人,這裡的人最渴望的是健康……有時候,我會坐到很晚很晚。夜涼的時候,心也很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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