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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穗子和女孩們撤離平臺時,餘老頭脫下身上的舊軍服,遞給萍子。萍子先給兒子擦,然後把兒子交給餘老頭,嘴裡不乾不淨地開始擦她自己臉上、頭上的水。她並不真火,嘴唇是賭氣嘟起的,眉眼卻很活絡,朝餘老頭頻頻飛揚。每揚一揚眉眼,她都笑一笑。她看見餘老頭眼大起來,目光直起來。萍子擦得狠的地方,露出一片片白裡透紅的真面目。

餘老頭看見真實的萍子在破裂的汙垢下若隱若現。正如穗子疑惑的那樣,萍子果真不那麼簡單。

這天傍晚,餘老頭塞給萍子一些物件,動作非常隱秘又非常傳情,地道的老游擊隊員加上熟練的偷情老手。萍子的手一上來感覺那團物件很陌生。她少說有兩三個月沒碰過這樣的物件了。餘老頭狠狠地耳語道:“朝右邊走,再拐個右彎,一會工夫就到了。你買牌子的時候就說你不要‘集體盆堂’要‘單間’,記住沒有?”

萍子的手指剎那間認出了餘老頭塞過來的是一塊毛巾,裡面包了一塊香皂和一把梳子。頓時,嶄新的毛巾和香皂就散出香氣來。是十分醒神的一股香氣,竹笛的小曲一樣婉轉清脆,喚醒了萍子生命深處的自尊。

餘老頭說:“去洗洗,好好洗洗,啊?”

她羞怯慍惱地抓緊毛巾、香皂、梳子。

餘老頭趕緊又說:“不是嫌你。”

萍子把男孩交到餘老頭手裡,說:“別忘了把他尿。”

餘老頭接過男孩說:“裡頭有錢,別抖落掉了。”

萍子的手這時已摸到了夾在毛巾裡的鈔票,從它的大小去猜,那是一張五元鈔。萍子一陣滿足,認為自己果真沒瞎眼,碰到個對她如此捨得的男人。路燈上來了,萍子在不遠處回頭看抱著孩子的餘老頭,覺得他挺拔而俊氣。洗洗就洗洗,好配上這個捨得的、英俊的男人。

萍子順著餘老頭交代的路線,很快找到了“玉華浴池”。浴池門口有個燈籠,上面寫著“男盆女盆、男池女池”。浴池門口掛著絮了棉花的門簾,看去又潮溼又油膩。雖是暮春,棉門簾每放出一個人來,或放進一個人去,都洩漏出濃郁的白色蒸汽。出來的人臉都紅得發亮,頭髮一律水淋淋的。萍子發現每個洗完澡的人心情都很好,遠比馬路上的人好。馬路上的人和他們一比,個個都有嚴重的心病。萍子把鈔票遞進一孔小窗洞,裡面一個粗大的女聲問:“大池還是盆堂?”

萍子說:“嗯?”

兩個人誰也看不見誰,女聲說:“嗯什麼?沒洗過澡啊?”

她摔出一摞鈔票和一個一指多寬的竹牌子,上面有兩槓紅漆和一個“池”字。

萍子卻在剛進棉門簾時給擋住了。擋住她的也是個粗大紅潤的女人,渾身熱氣騰騰,兩腳赤裸,趿一雙木拖板。女人用力將萍子往外推,說:“叫花子往這裡頭跑什麼?這裡頭有剩飯吃啊?”

沒等萍子反應,她已經給推到了門廳裡。門廳有四五個女人在穿襪子穿鞋,蹲著就跑散開,以迴避萍子。

萍子在門口站了一會,見幾個挑擔子的女人嘰嘰呱呱地來了。她們擔子上是兩個空了的扁筐,是往城裡糧店挑掛麵的。就在門外,她們迅速地脫下外衣和長褲,劈哩啪啦地把衣褲在空中使勁抽打。一大蓬一大蓬塵煙給打起來,她們便出聲地笑。之後,她們穿著花花綠綠的短褲和補丁重重的汗衫進了澡堂,每人頭上頂一塊毛巾。

萍子學她們的樣,把黑襖黑褲脫下,只穿一條短褲、一件袖子爛沒了的襯衫撩開棉門簾。她頂在頭上的嶄新毛巾是粉紅印花品,香皂尚未開封,因此紅潤粗大的女人一擺紅得發腫的手,說:“大池,這邊!……”“啪嗒”,一雙朽爛的木拖板扔在萍子面前。

接下去,故事對於穗子,出現了一段空白。就像外婆拉她去看的所有戲文,臺上什麼人也沒了,只有空空一張幕布垂掛在那裡。幕布雖是靜止的,卻總讓穗子覺得它後面有人在忙活。這就讓穗子覺得戲劇最大的轉折,就是在一張空無一物的幕布後面完成的。幕布後面那些看不見的人物,以看不見的動作,使陰謀得逞,危機成熟,報應實現。外婆告訴穗子,這叫“過場”。“過場”時常有“過門”,就是那麼幾件樂器,奏一個懸而未決的調門,越發讓穗子坐立不安,認為空白幕布後面,人們正進行改頭換面、改天換地的大動作。

餘老頭和萍子的“過門”大約是兩個禮拜,最多二十天。萍子再出現的時候,梨花街的梨花早成了爛泥。大人們說餘老頭腐化得沒了邊,腐化了一個女叫花到他屋裡去了。伙房後面的女夥說也就是女叫花了,別人誰敢跟餘老頭?或者說:也就是餘老頭了,黨裡也算個老傢伙;換了別人,誰敢在大街上隨便找快活?

餘老頭當眾絕不承認萍子是乞丐,他說這年頭落難女子多得是。“落難女子”使萍子神秘起來,悽美起來。她偶然在餘老頭門口坐坐,奶奶孩子,讓穗子那幫女孩忽略了一點:萍子的眼神是標準的乞丐,一種局外的、自得其樂的笑意就藏在那裡面。她的姿態也是典型的乞丐;她不是單純地坐在那兒,而是坐在那兒曬太陽。就是在暮春的陰涼地裡,萍子也是曬太陽的那副徹頭徹尾、徹裡徹外的慵懶。另外,就是萍子對人們質疑目光的自在;任何疑問指向她時,她都抗拒答覆地微微一笑。

餘老頭的露面大大減少。他見到“牛棚”放出來的人,也不上去開很損的玩笑了。他通常的玩笑是男女方面的,比如“昨天見你老婆給你送好吃的了,可惜那好事送不進去。”或者“你們關在裡頭,你們老婆可都關在外頭吶……”他同時飛一個荒淫的眉眼。自從收留了萍子,餘老頭的呼吸中不再帶有酒臭。一夜有人從餘老頭窗下過,見檯燈仍亮著,燈光投射出一個寫字的人影。很快人們都知道,餘老頭又在寫山東快書了。

餘老頭這天把穗子爸叫到“牛棚”門口,將一疊稿紙遞給他,說:“看看,給咱提提意見,修改修改。”

穗子爸說他修改不了。

餘老頭問為什麼?

穗子爸說:“這你都不知道?前一陣出現反動傳單了,‘牛棚’內現在不準有紙、筆、墨。我們上廁所都得臨時撕大字報。”

餘老頭讓穗子爸放心,他可以給穗子爸弄個“紙筆墨”特殊化。

穗子爸還是不肯修改餘老頭的山東快書,說他一天漆八小時“毛主席語錄牌”,累得痔瘡大發。

餘老頭又讓他放心,說他馬上可以赦免穗子爸的勞役。說著他把那摞稿紙塞在穗子爸手裡。第二天餘老頭一早便衝到“牛棚”,如同當年他突襲鬼子炮樓,一腳踹開那扇原本也快成劈柴的門。他手裡的工兵鎬尖離穗子爸太陽穴僅一厘米。穗子爸就像被活捉的兔子那樣飛快眨眼,語不成句。

餘老頭問:“我的詩呢!?”

穗子爸說:“別別別!你的詩?就在那張書桌上啊!”

餘老頭說穗子爸:“放屁!”

他今早去廁所倒便盆,見他的“詩稿”給當了手紙了。

“牛棚”十五個“棚友”立刻起床,給餘老頭的工兵鎬押解著,跑到男廁所。那部叫《梨花疫》的詩稿一共三十來頁,全作了另外用途。那是很好的紙,供人寫毛筆小楷的,吸水性、柔韌度都很好。

在餘老頭的一再拷問下,有人招供了,說昨晚有幾個人夜裡瀉肚,黑燈瞎火去哪裡撕大字報呢?只好有什麼用什麼了。大家都為穗子爸說情,說他沒有瀉肚。人們瞞下了一個細節:大家去廁所時有些良心發現,省下兩張紙來,悄悄掖在熟睡的穗子爸枕下。大家勸餘老頭想開點,天才的文章在天才的靈魂裡,誰想毀掉它,那是妄想。

但作賤老革命餘老頭的作品,是******行為,這點是沒錯的。所以穗子爸受了懲罰。懲罰是禁閉反省,原來他到處走動,提個紅漆罐,見了掉色的“毛主席語錄牌”就去刷漆。雖然那是危險活,常常得爬到梯子頂上,或攀在一掌寬的樓沿上,但穗子總可以看見一個如山猿的父親身影,還可以遠遠地叫一聲“爸!”現在穗子無處再見到父親了。

萍子常去浴池。每次出浴,她肌膚就添一層珠圓玉潤,添一層淺粉色澤。一個月不到,她胖了許多,起了個朦朧的雙下巴。在兩個女夥放下架子,開始招呼萍子時,城裡的所有浴池都被查封了。據說一百多個造了反的麻風病者在一個月前燒燬了所有麻風病案卷之後,僭越了麻風村警戒線,打死了一些醫生和護士,悄悄進入了城市。他們在城裡浴池多次洗浴,直到一個修腳師發現了一個五官塌陷、肢體殘畸的男人,事情才敗露的。

一個對麻風不設防的城市頓時陷入恐怖,鬼魅的傳說飛快流行。穗子聽說鑑別症狀之一是鼻樑塌陷、面若桃花。不久又聽說了更可怕的:麻風者的頭髮像是種在沙土上的青蔥,輕輕一拔就是一把。又過兩天,一隊面色陰沉的人來了。他們穿白色外衣,戴白手套,手裡拿著木棍。他們直奔餘老頭的屋。餘老頭恰不在屋裡,聽到訊息便從梨花街糧店飛奔回來。他扛的十斤麵粉跑散了口,麵粉從餘老頭的頭一直灌到腳,因此他在梨花街汙黑的街道上留下的百十個腳印雪白雪白。他趕到家門口就看見萍子給人五花大綁地往門外拖,男孩的哭聲破碎無比。

人們對餘老頭早防了一手,因此在他抗命時馬上制住了他。餘老頭給八條粗壯的胳膊降住,帶一頭一臉的白麵粉破口大罵。他罵告發萍子的人“鱉日的”,他跳著兩隻裹一層面粉的腳,喊道:“別拉我,我非踹淌你腸子——你個告密漢奸!”

制伏餘老頭的人手顯得不夠用了,好在萍子眼下已被拖到了大門口。她在那獨扇的門前向餘老頭轉過身。餘老頭的掙扎靜止下來,他看見萍子的五花大綁在她胸前勒出個十字叉,他為她買的淺花小褂撕爛了,兩個Rx房流淚似的乳汁淋漓。他跟她之間隔著兩步遠,他既沒有看見塌陷的鼻樑也沒看見她盛麗的面色有何異常。

就在萍子給人塞出門時,穗子恰要進門。她趁著混亂揪了一下萍子飛散如小鬼的黑髮。她發現傳說一點也不可靠,萍子的頭髮是扒根的野草,根生得那麼有力,休想拔下一根來。

那輛卡車上還有另外七八個五花大綁的人,他們也沒有明顯的塌鼻樑和古怪手指。正在貼大字報和演說的人們都靜下來,眼和嘴全張著。這是些號稱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的表情似乎是一種覺悟:原來世上是有一個真正恐怖的去處。

卡車載著麻風嫌疑者和萍子兒子的號哭啟動了。人們一看差不多了,就放開了餘老頭。好在餘老頭沒有做出那種很難看的電影畫面:跟在遠去的車後面跌跌撞撞地跑啊跑。

他喃喃地說:“好歹把孩子給我留下……”

沒人聽見他這句話。人人都看見萍子的兩個奶滴滴答答的。卡車向西拐去,餘老頭哭了,兩行淚把一臉面粉衝出溝渠。

我想穗子當年是無心說說的。她到現在都不知道麻風病究竟是什麼樣。她說萍子是麻風病時,以為沒人會當真。到現在她都想知道萍子是不是麻風者。她只記得很長一段時間裡,家長們不允許小孩去公共浴池洗澡。有一件事可以證實穗子的推理,就是那家叫“玉華”的浴池,自從鬧麻風后就一直關門了。再開門,它成了一個毛線加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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