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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還早,大家絲毫沒對耿荻起疑心。誰會有足夠的膽子、足夠的荒唐去從本性上****高尚、體面的將軍女兒耿荻呢?那時她們需要耿荻,就好比她們需要定量供給的四兩肥豬肉、二兩菜籽油、一兩芝麻醬。她們從一開始認識耿荻,就死心塌地地愛戴起耿荻來,愛她的風度,愛她咧出兩排又白又方正的牙哈哈大笑的瀟灑,愛她的一擲千金。也愛她的古怪,比如她從來不說:“操!”“老子”這樣的日常用語,並且在聽她們唱出這些字眼時,臉微微一紅,被冒犯似的。耿荻是個十三歲半的女孩子,關於這一點,她們從來沒懷疑過。正如沒人懷疑每隔一陣就釋出的一條毛主席“最新指示”,每隔一兩年就會出現一個捨己救人的劉英俊、蔡永祥式的英雄。亦如她們從不懷疑她們的“拖鞋大隊”是最精粹的“上流社會”,因為她們每人身上流著“反動詩人”、“右派畫畫”、“******文豪”的血液。總之,那時誰若對耿荻有任何懷疑,會立刻招致“拖鞋大隊”的驅逐。

所以“拖鞋大隊”的女隊員們崇拜耿荻和耿荻好得鑽一個被窩的局面持續了很長時間,長達半年。在那個每天早晨都會發生新的偉大背叛的時代,半年就足能使“海枯石爛”了。

第一次對耿荻提出疑點的是五月一個傍晚。大家坐在牆頭上看她們的父親們搬磚。不時評論“你爸的陰陽頭比我爸好看”,“我爸裝脫胎換骨比你爸裝得好,看他腰弓得跟個蝦米似的!……”“快看穗子她爸,裝得真老實耶,臉跟黃狗一樣厚道!……”

耿荻坐在她們當中,一聲不響地看,不時噴出一聲大笑。坐了一陣,有人就要尿尿,便跳到牆那邊去了。耿荻一聽牆頭那邊“嘩嘩”的聲音,便微微撇嘴,臉又有些紅。快到傍晚了,耿荻兩條長腿一撩,下單槓似的跳下牆去。有人問:“耿荻你去哪兒?”耿荻回答:“上廁所。”

大家全都沉默著,因為她們發現這樣長久的緊密相處,耿荻從來沒和她們一塊尿過尿。就是一同上廁所,耿荻也總在門外等著。若問她:“耿荻你不憋嗎?”耿荻會厭惡地笑道:“關你什麼事?缺乏教養——你爸還是******大文豪呢!”

這時耿荻顯然又要躲開大家去上廁所。

三三說:“唉,咱們悄悄跟著,看耿荻怎麼尿尿!”

三三的姐姐李淡雲說:“下流卑鄙。”

大家扭頭看著耿荻走遠。她兩隻乾淨的藍色回力鞋踏在雨水漚爛的大字報和楊樹穗兒上神氣、超然、優越。那是極其乾淨、藍白分明的四十碼高腰回力球鞋,露在不長不短的藍咔嘰褲子下。耿荻一貫是一身藍卡其學生裝,洗得微微泛一層白,纖毫無染的樣子。到處是穿黃軍裝的人,顏色是大言不慚的假和劣,出來一個一身學生藍的將軍女兒耿荻,無疑使這群重視視覺效果的“上流”女孩傾倒。在耿荻尚沒給她們實際的好處之前,她們的心就全被耿荻收服了。半年前她們在軍區大門口和門崗磨纏,看見正迎著大門走來的耿荻,就一齊靜下來。老實說她們頭一次看見耿荻,覺得她是個梳兩條辮子的男孩。一直到多年以後,到了“拖鞋大隊”的頭目李淡雲已當了教授,最小的嘍囉穗子已遠嫁海外,她們還是覺得耿荻身上最怪誕的東西是那兩條纏著淺粉玻璃絲的長辮子。那兩條辮子顯得多餘、不著調,是耿荻整個形象中的誤差,後來也是她們偵破她的缺口。耿荻寬闊的前額、粗大的眉毛、凌厲的單眼皮構成的巾幗英姿,怎麼橫添出兩根頭髮長、見識短的辮子呢?耿荻見她們全盯著她,便也回瞅她們一眼。主要看她們八個人全是一模一樣的海綿夾腳拖鞋,腳趾上有塵垢,紅藥水或紫藥水,還有帶魚鱗、西瓜汁。門崗的小兵說:“沒有借書證我不會放你們進去,走吧走吧。”李淡雲十五歲了,已懂得拿眉梢眼角去搔人癢癢了。她說:“解放軍叔叔你就扣住我好了,放她們進去讀讀書就出來,可好?”不比她大幾歲的小兵不敢笑納她的妖嬈,說:“我扣住你幹啥?咋能亂扣人!?”他還是又擺下巴又擺槍托:“滾滾滾,不要哄在‘軍事重地’門口!”

她們只好走開,一邊拿嘴巴朝小兵比畫著最髒的字眼。這種咒罵方式在她們中很盛行,只是牙齒、舌頭、嘴唇用力,每個髒字便不再是聲音,而是毒毒的氣流,一束束噴射出來。她們這樣罵紅衛兵、工宣隊、軍代表,罵張貼她們父親大字報的、燒她們父親著作的、扣她們父親工資的、監督她們父親勞動改造的所有人。“拖鞋大隊”的女孩們牙縫“吱吱”作響,髒字像滿嘴唾沫一樣豐富。她們見一身學生藍的女孩正在馬路對面瞅她們,一下子都不罵了。

“軍區圖書館除了毛主席著作就是黨史。你們作家協會圖書室的書多多了。”女孩說,眼睛斜著,看不慣或者要把她們看穿的意思。

李淡雲說:“你怎麼知道我們是作家協會的?”

“我還知道你爸是作曲的。作過一個歌劇,是全國有名的大毒草。”

大家都高興了。難得碰上一個這麼瞭解她們的人。一時間八個女孩全爭著指點自己的鼻尖:“我爸呢?我爸呢?知道他是誰嗎?”

“你爸,不就是大右派嗎?……你爸******三青團劇社的……”

女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想到會有這麼學識廣博的人——她看看也不過十三四歲啊。她們已在十分鐘之後成為至交;她告訴她們她叫耿荻,住那裡面——她手指指崗哨密佈的軍營。李淡雲叫起來,“啊呀!那你是耿副軍長的什麼人”?耿荻說:“三女兒。”既沒有故弄玄虛,也沒有諱莫若深。耿荻說她常路過作家協會大門,常看見有關她們父親罪狀的大字報,所以也就摸透了她們的底細。她拍拍穗子的腦瓜,齜出雪白的板牙哈哈樂了:“誰讓你們的父親臭名昭著呢?”

女孩們也哈哈地樂了,說:“還遺臭萬年呢!”

“……不恥於人類呢!”

“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她們很自豪,父親們是反面人物,角色卻是不小的,都在“歷史”、“人類”的大戲劇裡。

耿荻這時說:“老實點,別跟我胡扯,你們到底想進去搞什麼勾當?”

女孩們都看她們的頭目李淡雲。李淡雲說軍區大食堂這兩天在賣豬板油,只要混得進門崗的人都能買到。耿荻點點頭,轉身往回走。女孩們傻眼看著她兩條打著粉紅辮梢的婀娜辮子在她方方正正的背後晃盪。耿荻的背影完全是男孩,一副做大事情的樣子。她在十幾步以外停下,回頭說:“唉,怎麼不跟上啊?”她打個簡潔乾脆的手勢:“跟上。”

到了門崗,她簽了會客單,從藍學生服的上衣兜掏出一本紅封皮的“出入證”,往小哨兵面前一亮。那是多神氣的一套動作,卻又給她做得那麼低調。應該說,女孩們對耿荻的著迷,一開始就摻有神秘的曖昧成分。她們愛慕的,正是耿荻的陽剛勁頭。假如耿荻就是一個如她們一樣的女孩,她們和她的關係不會發展成後來那樣。這時已沒有辦法,耿荻一舉一動都在她們心裡引起一片浪漫。一切都只能朝一個過火的、難以收拾的未來發展。起頭起得太好,也就起糟了。

那以後耿荻常帶她們進軍區大院,買過期軍用罐頭、處理壓縮餅乾、次品軍需大米、變質風乾臘腸。有次正撕搶一堆醃豬尾,三三瘋跑過來,說那邊在賣回收的軍大衣,五元錢一件。她要姐姐李淡雲掏錢給她,她寧可不吃醃豬尾。李淡雲說滾遠遠的,沒看我正浴血奮戰嗎?李淡雲肩上長了個癤子,讓人抓掉了疤痂,血流紅了半截袖管。三三卻兩手抱她的腰,把她往後拖。李淡雲一面指揮其他女孩幫她搶,一面翻起後腿往她妹妹身上踹,說:“五塊錢給你買軍大衣?騷不死你!……”三三沒得逞,從此姐妹倆成了仇人。她們的父親工資停發,三個子女每月每人領十二元生活費。李淡雲一直掌管開支,從那以後三三硬要把她自己的十二元錢討出來單過。姐姐說:“你就眼巴巴等著吧,等我死了就歸你當家了。”三三終於起義,要和姐姐拚掉她十二歲的老命。姐妹倆時常在四樓平臺上決鬥,“拖鞋大隊”的其餘女孩一邊拉架一邊感到她們的小小王國已到了亡國邊緣。父親們做了人民的敵人,她們也就成了過街老鼠,長久以來靠著緊密團結一致排外獲得的一點尊嚴,隨李家姐妹的分裂也就要瓦解了。因為團結,她們的過街老鼠群落曾顯得多麼安全。她們這才意識到,這群落解體,她們中的任何一員都沒那膽子走進學校,走入菜市場,甚至走出作家協會的大門。

耿荻毫不體察“拖鞋大隊”的存亡大局,只是站在姐妹倆面前,說:“伸這條腿……好。佝下腰,淡雲,你妹妹比你進步大;三三,腿再分開些,站穩,對……”她完全是在欣賞一場不上檔次的女子相撲。她偶爾“唉”的一聲,輕輕搖頭,因為姐妹倆又揪扯起頭髮了。耿荻最討厭她們把好好的一場格鬥弄成娘兒們打架,一點品格也沒有,一點看頭也沒有。她更討厭她們扯頭髮扯不出勝負就嚎,尤其三三,嚎起來嘴裡還不乾不淨,把罵軍代表、紅衛兵的醜話全拿來朝她姐姐開火。耿荻最不能容忍的是三三不但罵泛意的醜話,還會哭天搶地地揭露李淡雲的“醜事”,說:“不要臉來月經!臭流氓戴奶罩!”

罵到這火候李淡雲一下子蔫了,畢竟有太多類似把柄抓在妹妹手裡。

耿荻聽三三揭露,實在忍無可忍,低吼一聲:“李逸雲,你給我閉嘴。”

三三也只聽耿荻的,嘴裡安靜了,眼睛還在挑釁地瞄她姐姐。耿荻皺著眉頭,肩膀聳起,全力忍受心裡對這些女孩的噁心。她覺得自己瞎了眼,怎麼會結識這樣一群下流、鄙俗的東西?她們按說是書香裡燻出來的,父親們都是斯文人。她簡直不懂這些平時也來兩句海涅、普希金,也謅一折《紅樓夢》故事的女孩怎麼會露出如此嘴臉,原先她認為她們胃口貧賤,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都吃,現在發現她們嘴也貧賤,什麼烏七八糟的話都講。耿荻在這時會說:“你們玩吧,我回家了。”

耿荻走後女孩們都很惶恐。尤其三三,總會在當天晚上給耿荻寫封信,夾在《毛主席語錄》的紅封皮裡,寄到耿荻家。耿荻一收到這種免郵資的郵件,便明白女孩們求和了。她不再讀三三文不對題的簡訊,也知道“拖鞋大隊”如何地看重她,除她耿荻之外,社會上沒有一個人肯平等地做她們的朋友。這類求和,總是以耿荻心軟而圓滿收場。也有例外的時候。一次三三和她姐姐鬧得太兇,揭露李淡雲的身體發育又出了新醜聞,大聲嚷道:“臭不要臉的下面都長毛了!”

耿荻甩手便走了。任三三寄多少本《毛主席語錄》她也不理睬。一星期後在菜市場附近的露天舞臺上,耿荻看見“拖鞋大隊”三個年齡最小的女孩在“遊街示眾”,胸口也都像她們父親一樣掛著大牌子,上面寫著罪狀,她們的罪狀是偷竊了十二隻雞蛋。賣雞蛋的農民一聽說這三個賊娃娃是“反動作家”的女兒,就把她們揪到了臺上。正當放學時間,學生們一群群聚攏到臺下,看著三個十來歲扒手女孩,麻稈似的腿和胳膊從嫌短的褲腿和袖子裡伸出來,臉已扮出她們父親那樣的厚顏或麻木。耿荻看見最年幼的穗子,拖鞋少了一隻,辮子散了一半,眼裡只剩百分之五的靈魂。

那農民慷慨陳詞後,一個胖女紅衛兵登上舞臺。她嗓子卻驚人的甜美,說三個年幼女賊是受反動父親的指使,出來搞亂秩序,破壞革命形勢。“同志們,咱們一家每人每月才兩個雞蛋,她們賊膽包天,一偷就偷了你一家子的雞蛋吶!貧下中農把雞蛋支援了我們城裡,她們偷雞蛋就是破壞我們和貧下中農的關係!……”她實在太激動了,熱淚盈眶,一步到了三三面前,抓住三三從她媽那裡撿來的舊繡花褂子,因為身量不對,那小腰身垂在三三的髖部,胸便成了腹。

胖女紅衛兵問三三,是不是她的混賬老子指使她出來搞破壞的。三三嘴一向不饒人,說你才有混賬老子。胖女子說你老子不混賬難道是好人?三三說那可不。“你的******老子罪該萬死、死有餘辜。”“你老子先死。”

“啪”的一聲,胖女紅衛兵掄手就是一個大耳光。三三往後踉蹌幾步,栽了個屁股墩。三三特別要面子,爬起來臉煞白,尋死的心都有了。耿荻兩條長腿一剪,人已在臺上。誰也沒看見她怎樣就抓住了女紅衛兵的兩手,反扭到背後,完全是個擒拿老手。她嗓音比平時稍響一點,對三三說:“上。給她一巴掌。”

三三瞪著眼。把人牢牢逮好,舒舒服服請她打,這等美事她想也不敢想。

“上啊。”耿荻又說。女紅衛兵不老實,想換個稍有體面的被俘姿勢。耿荻膝頭一抬,女紅衛兵甜美地哀叫一聲,不動了。耿荻說:“三三,她怎麼給你一下,你就怎麼還她。”

三三吸了吸混著淡淡血液的鼻涕。

“你就是耗子扛槍窩裡狠。”耿荻冷笑著說:“後果我負責,跟你無關。”她有點不耐煩了:“三三你打是不打?你……”耿荻的嘴唇突然一收,一看就知道髒字給驚險地收了回去。三三這才衝上去,一巴掌打在女紅衛兵彈性十足的臉蛋上。三三不僅打,嘴還硬得很,說老子反動就該隨便挨你揍嗎?老子反動我不反動,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三三沒打過癮,還要再次出手。耿荻說好了,就打到這兒。她放了女紅衛兵,三三卻人來瘋起來,非要追擊下去。連穗子都煩三三,覺得她太狗仗人勢。

耿荻在“拖鞋大隊”的威信,此刻達到了頂峰。除了毛主席、林副主席,大概就數耿荻的威信了。耿荻除了上學,其他時間都和“拖鞋大隊”泡在一起,參加她們夜襲軍管會孫代表,往“革命作家、畫家”家的煤箱裡摻貓屎,朝工宣隊長家曬的山芋幹上塗尿液,還要撕毀新張貼的批判她們父親的大字報、大標語。“拖鞋大隊”在夜裡十二點之後繁忙無比,完全是一支紀律嚴明、組織嚴密的地下武裝。耿荻的功用是組織指揮,身先士卒。由於她的勇敢善戰和指揮能力,“拖鞋大隊”很少有失敗的行動。即便有落網的隊員,也從來沒發生過變節。

第二個夏天李淡雲要去淮北下放,三三也不再和她“相撲”了。耿荻說她弄了一條登陸橡皮舟,請“拖鞋大隊”全體去遠郊划船。九個女孩騎四輛腳踏車,一輛三輪車,浩蕩出發。下午時分她們才把橡皮舟充上氣,然後載上耿荻帶來的桃酥、煮雞蛋、生番茄和兩罐軍用午餐肉向水庫中心劃去。水庫中心有個小荒島,九個女孩唱了一支歌又一支歌地漸漸靠攏了它。快登陸時,橡皮舟的氣漏了大半出去。耿荻和四個年長的女孩下水游泳,把剩在船上的四個年幼女孩往島上推。

野餐時大家都脫下外衣頂在頭上曬。身上只穿背心褲衩。耿荻仍穿著她那身學生藍;溼透水的衣服顯得又厚又重。李淡雲的身體已是個小婦人,也只能是一副“誰看誰負責”的坦然態度了。每個夏天,這群女孩都對別人和自己的身體有一番新發現。開始大家對彼此身體的變化不動聲色,不久便相互指指點點起來。一個說:快看,跟倆小饃似的!另一個就說:那也比你好——跟蚊子叮了兩個包似的!一個說:討厭!往哪兒摸?一個便說:大家看耶,這丫頭的肉就往這兒長!……

女孩們相互攻擊,動手動腳,耿荻傻乎乎地直是笑。她學生服的風紀扣都未解開,臉焐得通紅。李淡雲說:“耿荻你不脫了衣服涼快涼快?”

耿荻說:“我挺涼快的。”

三三說:“涼快什麼?我都聞到你身上的餿味了。”

耿荻白她一眼,說:“我願意。”

蔻蔻說:“脫了吧,我們都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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