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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晨,村上裡的人都擠在他家門口看新娘子。金花裝扮好了坐在那裡,由一個挑選出的“全福太太”在旁邊替她梳頭、搽粉抹胭脂。其實現在頭髮剪短了,根本不用怎麼梳,她自己也已經抹過胭脂粉了,這不過是討個吉利,希望新娘子將來也和她一樣福氣。譚大娘是不合格的,她雖然夫妻白頭偕老,只有一個兒子,人拉夫拉走了,這許多年來一直音信全無。

時辰到了,新娘就動身,走到十里外的周村。一個堂房兄弟走到她面前打著鑼。送親的金根抱著阿招跟在她後面,提著盞燈籠,因為今天要到深夜回來。他兩隻手都佔住了,所以新娘自己提著包袱。她穿著厚墩墩的新棉袍,身上圓滾滾的,胸前佩著一朵大紅絹花,和勞動英雄們戴的一樣,新參軍的人在會場裡坐在臺上,也是戴著這樣的花。

那小小的行列穿過村莊,大鑼一聲聲敲著,到處都有婦女與小孩尖聲叫著:“來看新娘子呵!看新娘子呵!”一大群人直送到村口。譚大娘站在最前面,高聲唸誦著吉利話。她等一會也要去的,和她丈夫一同去吃喜酒。

“老頭子呢?”她回過頭去四面張望著。“跑哪去了?他沒趕上看見新娘子動身。”

“老頭子坐在大路邊上一個小小的露天茅坑上,是一隻石井上面架著兩塊木板。他坐在上面曬太陽,吸著旱菸。新娘的行列在他面前經過,他微笑著向他們點頭招呼。

"待會兒早點來呀,大爺!"金根向他喊著。

"噯,誤不了!吃我們姑娘的喜酒!"譚老大高聲加壽命咩。老頭子下巴光溜溜的,臉上雖然滿是皺紋,依舊是一張很清秀的鵝蛋臉,簡直截了有點像個女孩子。瘦瘦的身材,棉袍上面繫著一條有皺褶的藍布"作裙"。他的眼睛有點毛病,白瞪瞪、水汪汪的,已經半瞎了,他得要撒嬌似地歪著頭,從某一個角度望過來,才看得清楚。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和譚大娘帶著幾個孫子來到周村子,把媳婦留在家裡看家。周家已經坐下來吃喜酒了。新郎新娘坐在正中的一桌的上方,兩人胸前都戴著一朵大紅花,斜陽射進那黑暗的房間裡,霧朦朦的一道光。新娘子坐在那滿是浮塵的陽光裡,像一個紅紅白白的泥人,看上去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然而又很奇異彷彿是永久長存的。

金根是新親,也是坐在上首,在另一桌上。譚老大、譚大娘被主人領到另一桌上,經過一番謙遜,結果也是被迫坐在上首。有好幾個年輕的女人在旁邊穿梭來往照料著,大概都是他家的媳婦。譚老大矜持地低著頭捧著飯碗,假裝出吃飯的樣子,時而用筷子揀兩粒米送到口裡。

作為喜筵來看,今天的菜很差,連一連大葷都沒有。但是新郎的母親是一個殷勤的主婦,這一桌轉到那一桌,招待得十分周到。雖然她年幻大,腳又小,動作卻非常俐落。她注意到譚老大隻吃白飯,她連忙飛到他身邊,像一隻大而黑的,略有點蝙蝠的蝴蝶。

"沒有什麼東西給你吃,飯總要吃飽的!"

她一個冷不防,把他面前的一碗冬筍炒肉絲拿起來向他碗裡一倒,半碗炒肉絲全都倒到他飯碗裡去了。他急起來了,氣吼吼站了起來,要大家評理,大聲嚷著:"這叫我怎麼吃?——連飯都看不見了麼!叫我怎麼吃!"

但是他終於安靜了下來,坐下來委委屈屈地,耐心地用筷子挖掘炒肉絲下面埋著的飯。

喜酒吃了一半,周村的幹部來了。是一個費同志,年紀很輕,圓臉,肋頰鼓繃繃的,臉色很嚴肅。他學著老幹部的作風,像金根他們村子裡的王同志一樣,把棉製服穿得非常髒,表示他忙於為人民服務,沒有時間顧到自己本身。亮晶晶的一塊油泥,從領口向下伸展著,成為一個V字形。他也仿照著老黨員中的群眾工作者,在腰帶後面掖著一條毛巾,代替手帕,那是在戰爭期間從日本兵那裡傳來的風氣。

金根也仿效著這辦法,在他的褲帶後面掖著一條毛巾。有棉襖遮著,只露出一點點毛巾的下端,但是這已經使他有點害羞,彷彿在學時髦。毛巾是他女人從上海給捎來的,簇新,因為從來不作別用。下面還有四個紅字:"祝君早安"。

大家都站起來讓費同志坐。謙讓再三,結果果是老婦人挪到旁邊去,讓他和她丈夫並坐在上首。今天這喜筵並沒有酒,但是在這樣冷的天,房間熱烘烘的擠滿了人,再加上空心肚子,吃了兩碗飽飯,沒有酒也帶了兩分酒意,大家都吃得臉紅紅的,一副酒酣耳熱的樣子。

費同志人很和氣,興致也好,逐一問在座的客人們今年收成怎樣,收了多少擔米,多少斤麻。金根秋收的時候工作努力,選上了勞模,譚大娘替他著實宣揚了一番。她能言善道,有說有笑的,敷衍得面面俱到。她衝著費同志說了不少的話。有時候她的話與當時的話題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永遠是節拍湊得很準,有板有眼,有腔有調。"咳!現在好嘍!窮人翻身嘍!現在跟從前兩樣嘍!要不是毛主席,我們哪有今天呀?要不是革命黨來了,我們窮人受罪不知道受到哪年呵!"譚大娘把共產黨與革命黨有點搞不清楚,她一直稱共產黨為革命黨,有時候甚至於稱他為國民黨。但是在她這年齡,這錯誤似乎情有可原。整個地說來,她給費同志的印象相當好,難得看見像她這樣前進的老太婆。

她逼著新郎的母親多吃一點,說:"你只顧忙別人嘍!自己餓肚子!"女主人替阿招夾菜,譚大娘就又對阿招說:"你你姑姑今天也不回去,你願意跟著你姑姑,你也住下吧,不是捨不得她嗎?昨天不是還哭了吧?"

那小女孩安靜地繼續吃她的飯,她的黑眼睛烏沉沉的,一點也沒有激動的樣子。

譚大娘又嚇唬她:"我們走了,不帶你走。你爹今天不帶你回去了。你想有這麼容易的事呀——吃飽了肚子,抹抹嘴上的油,站起來就走?把你賣給人家嘍!"

大家都笑了。女主人說,"噯,你打今天起就住這兒了,不回去。"

那孩子沒有說什麼。也許她是被一重重的疑懼包圍著,也許不,完全看不出來。但是一吃完了飯,她就跑到金根旁邊,拉住他的手,一直不放鬆。他走到那裡她都跟來跟去。

吃完了喜酒,照例鬧房。不過今天大家彷彿都有點顧忌,因為有幹部在座。但是費同志顯然是要"與民同樂"的樣子,還領著頭起鬨,因之大家也就漸漸地熱鬧起來了。有一個人喊著"要新郎新娘拉手。"譚大娘做了新娘的代言人,替她推託,又替她還價。爭論了半天之後,是譚大娘讓了步,把新郎新娘的手牽到一起,算是握了一握。

然後又有人要求新娘坐在新郎膝蓋上,叫一聲"哥哥"。這要求一提出來,大家都笑不可仰。新郎急了,想溜,又給拉了回來,捺在床沿上坐下。這一次的交涉更費時間了。

"好!好!"鬧得最兇的一個人終於氣憤憤地說:"新娘子不給面子。"

"叔叔,你別生氣!"譚大娘照著新娘的稱呼向他賠禮。"哪!叫新娘子給你倒碗茶。"

"誰要吃什麼茶?"

新娘始終低著頭坐著,一動也不動,也沒有一絲笑容。成了僵持的局面,最後還是費同志提議,叫新娘子唱歌,作為一個舀協的辦法。譚大娘又給講價,講成只限一支歌。金花終於站了起來,斜倚在桌子角上,又把身子背了過去,面對著牆,唱了八路軍進行曲。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費同志噼噼啪啪鼓著掌叫了起來,大家也都響應著。

"好吧!再來一個!"譚大娘說。"唱過了這一個,可得讓新娘子歇歇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要回去也該動身了。"

客人們依舊不肯鬆口,並沒有答應聽完這一支就走。磨了半天,新娘還是屈服了。這一次她是細聲細氣地唱了"嗨啦啦!"那也是她在冬學班上學會的一支新歌。

"嗨啦啦啦

嗨啦啦啦

天上起紅霞呀

地上開紅花啊呀!"

費同志走上來扯她的手臂。"噯,轉過身來,別盡把背對著人。"

她掙脫了手臂,他又去拉她,而且突然笑了起來。笑聲響亮而清脆,那聲音彷彿也帶著一絲詫異的意味。在那短短的掙扎中,她把他猛力一推,他撞到桌子上,一隻茶碗跌到地下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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