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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歲平安!"譚大娘馬上說,幾乎是機械地說了出來。一種什麼態度。那邊譚大娘不等他發作,倒已經嚷了起來:"噯喲!你這位新娘子怎麼脾氣這麼大?這都是跟你鬧著玩的呀!你沒聽見說-趙鬧越發-嗎?這要是人家費同志也跟你一樣孩子脾氣,這還得了嗎?人家發是認真起來,不生氣才怪呢?"

她別過臉來,又向新娘的婆婆道歉。"你別生氣呀!老姐姐!我們這姑娘苦在爹孃死得早,自小沒人管教,一點規矩都不懂,以後這可就是你的事啦,老姐姐!全靠你教訓了。這回你就看我面上,不去計較她了。你瞧人家費同志、多寬宏大量,一點也沒生氣。"

常費同志被她幾句話罩住了,倒也不好意思怎樣了,只得淡淡地笑了笑,一抬手,把帽子扶了扶正。"這新娘子脾氣可真大。新郎可得小心點,不然準得怕老婆。"他笑了兩聲。

事情算是過去了,然而婆婆的臉色仍舊非常難看。當著這些客人,給他們家丟失了臉。從表面上看來,彷彿不能怪新娘子,但當然還是她自己招來的。而且也怕幹部從此記了仇,日久天長,免不了要跟他們家找碴兒。但是今天新娘子第一天過門,婆婆當然也不好說什麼。然而空氣還是很僵,大家不久也就散了。

金根抱著阿招,譚老大與譚大娘領著幾個孫子,一路回去。有月亮,所以沒點燈籠。走了有這麼一截子路,離周村很遠了,在月胱中穿過沉寂的田野,金根這時候才開口向老頭子說:"那費同志不是個好人。"

老頭子微微笑嘆了口氣。和金根說話,他總是很留心的。"唉!也有好有壞呵!"他說。

老婦人接上來,寬宏地說,"這些幹部也可憐,整年不讓回家去。他橫是也冷清得慌。"

金根不作聲。

"金花那婆婆像是個厲害的!"老婦人說。"那有新娘子第一天過門就給臉子看的。好厲害!"她稍有點幸災樂禍的說。

"現在不怕了。有婦會。"

"噯,那倒是,現在有婦會啦!還說要開什麼-媳婦會-,專門斗婆婆。咳!現在這時候做婆婆也不容易呵!"譚大娘苦笑著說。她自己也是做婆婆的人。

金根沉默了不一會,卻又說:"不過也不沒準,全在乎這村子裡的幹部。"

老夫婦沒有介面。他們大家都記得桃溪的那個女人,到村公所去告她婆婆虐待,請求離婚。被幹部把她捆在樹上打了一頓,送回婆家去。村子裡許多守舊的人聽見了,都很贊成。但是大家都覺得她婆家似乎太過於了,她回來以後,被他們吊了起來,公、婆、小叔、丈夫幾個人輪流地打,打斷三根大棍子。彷彿打斷一根也就差不多了。

在田徑上走著,譚老大的一個孫子失腳滑了下去,跌了一跤。老夫婦停下來替他揉腿、金根一個人走在前面,抱著阿招,阿招已經睡著了。月亮高高地在頭上。長圓形的月亮,自而冷,像一顆新剝出來的蓮子。那黝暗的天空,沒有顏色,也沒有云,空空洞洞四面罩下來,荒涼到極點。往前走著,面前在黑暗中出現一條彎彎曲曲淡白的小路。路邊時而有停棺材的小屋,低低地蹲伏在田野裡。家裡的人沒有錢埋葬,就造了這簡陋的小屋,暫時停放著。房子不比一個人的身體大多少,但是也和他們家裡的房子一樣,是白粉牆、烏鱗瓦。不知道怎麼,卻也沒有玩具的意味。而是像狗屋,讓死者像忠主的狗一樣,在這裡看守著他摯愛的田地。

金根還沒走到一半路,吃的一頓晚飯倒已經消化掉了,又餓了起來。在這一個階段,倒並不是不愉快的感覺,人彷彿裡面空空的,乾乾淨淨,整個人的輕飄飄的,就像是可以顛倒過來,在天上走,繞著月亮跑著跳著。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奇異,這肚子簡直是個無底洞,辛辛苦苦一年做到頭,永遠也填不滿它。

阿招突然說起來話來。"還沒到家呀?爸爸?"

"不要張嘴——風大。嘴閉緊了。"

向家裡走著,那黑暗的寂寞的家,他不由得更加想念他的妻起來。剛才在周家鬧房的時候,他就想起他自己結婚那天,鬧房的時候。賀客們照倒提出無數要求,彷彿比哪次都鬧得兇,大概也許因為新娘子特別潭亮的緣故。就連最後,客人們終於散了,還有幾個躲在窗戶底下偷聽,放了一串爆竹來嚇他們。

大家都說他這老婆最潭亮。也許人家都想著,這樣潭亮的老婆,怎麼放心讓她一個人在城裡這些年。女人去城去幫傭,做廠,往往就會變了心,拿出一筆錢來,把丈夫離掉,不知道怎麼,他就從來沒有想到過,她可會也這樣。每次還沒想到這裡,思想就自動地停住了,也不知道是他對她有很大的信心,還是他下意識地對於這件事懷著極大的恐懼,還是另有別的原因。

也許他實在是心裡非常不安定,自己並不知道。也許他已經懷疑得太久了,所以就連她現在說要回來,他都還不大放心。自從她走了,他就一直覺得慚愧,為了這麼一點錢,就把夫妻拆散了。夜裡想她想得睡不著覺的時候,他想她心裡一定也看不起他,他們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了。

想著她,就像心時有一個飄忽的小小的火焰,彷彿在大風裡兩隻手護著一個小火焰,怕它吹滅了,而那火舌頭亂溜亂躥,卻把手掌心燙得很痛。

他不願意回想到最後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那是那一年鄉下不平靜,到處拉夫,許多年輕人怕拉夫,都往城裡跑。所以他也到上海去找工作,順便去看看他老婆月香。

他從來沒上城去過,大城市裡房子有山一樣高,馬路上無數車輛哄通哄通,像大河一樣地流著。處處人都期負他,不是大聲叱喝就是笑。他一輩子也沒有覺得自己不如人,這是第一次他自己覺得呆頭呆腦的,剃了個光頭,穿著不合身的太緊的襯褂褲。他有個表兄是個看弄堂的巡警,他住在表兄那裡,每天到月香幫傭的人家去看她。她一有空就下樓來,陪他在廚房裡坐著,靠牆擱著一張油膩膩的方桌,兩人各據了一面。她問候村子裡的人,和近鄉所有的親戚,個個都問到了。他一一回答,帶著一絲微笑。他永遠是臉朝外坐著,眼睛並不朝她看,身體向前傾,兩肘撐在膝蓋上,十指交叉著勾在一起。他們的談話是斷斷續續的,但是總不能讓它完全中斷,因為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如果兩人坐在一起不說話,被人看見一定覺得很奇怪。金根向來是不大說話的,他覺得他從來一輩子也沒說過那麼許多話。

他水門汀鋪地的廚房,開出門去就是弄堂。那一向常常下雨,他打了傘來,月香總是把把水滴滴的傘撐開來晾乾,傘柄插在那半截小門上的矮欄杆裡。那小門漆著汙膩的暗紅色。在那昏黑的廚房裡,那橙黃色的油紙傘高高掛著,又大又圓,如同一輪落日。

不斷地有人進來,月香常常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向他們微笑,彷彿帶著一點歉意似地。也有時候她跳起來,把那高棲在上的油紙傘拿下來,讓人家出去。

這裡似乎家家都用後門,前門經常地鎖著。女主人戴著珠寶去赴宴,穿著亮晶晶的綢緞衣服,照樣在那黑洞洞的,糊滿了油煙子的廚房裡走過,金色的高跟鞋篤篤響著。奶媽抱著孩子,也在外廚房裡踱出踱進。

金根常常在那裡吃飯。有時候去晚了,錯過了一頓午飯,她就炒點冷飯給他吃,帶著一種挑戰的神氣拿起油瓶來倒點油在鍋裡。她沒告訴他,現在家裡太太天天下來檢查他們的米和煤球,大驚小怪說怎麼用得這樣快,暗示是有了新的漏洞。女傭有家屬來探望,東家向來是不高興的。如果是丈夫,他們的不高興就更進了一層,近於憎惡。月香還記得有一次,有一個女傭和她的男人在一個小旅館裡住了一夜,後來大家說個不完,傳為笑談。女主人背後提起來,又是笑又是罵。

這些話她從來不跟金根說的。但是他也有點覺得,他在這裡只有使她感到不便,也使她覺得委屈。所以過了半個月,他還是找不到工作,他就說他要回去了。他拿著她給的錢去買車票,來這麼一趟,完全是白來的,白糟蹋了她辛苦賺來的錢。買票剩下來的錢,他給自己買了包香菸。自己也覺得不應當,但是越是抑鬱得厲害,越是會做出這種無理的事。

上火車以前,他最後一次到她那裡去。今天這裡有客人來吃晚飯,有一樣鴨掌湯,月香在廚房裡,用一把舊牙刷在那裡刷洗那脾氣的橙黃色鴨蹼。他坐了下來,點上一支香菸,他的包袱擱在板登上的另一頭。在過去的半個月裡,他們把所有的談話資料都消耗盡了,現在絕對沒有話可說了。在那寂靜中,他聽見有個什麼東西在拉圾桶裡悉卒作聲。

"那是什麼?"他有點吃驚地問。

是一隻等著殺的雞,兩隻腳縛在一起暫時棲在垃圾桶裡。

火車還有好幾個鐘頭才開。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有坐在這裡等著,因為無話可說,月香把她該叮囑的話說了一個遍又一遍,叫他替她問候每一個人。她把鴨蹼洗乾淨了,又來剝毛豆,她忽然發現她把剝出來的豆子都丟到地下去,倒把豆莢留著,自己覺得非常窘,急忙彎下腰去把豆子揀了起來。幸虧沒有人在旁邊,金根也沒留心。

剝了豆,摘了菜,她把地下掃了掃,倒到垃圾桶裡,那隻雞驚慌的咯咯叫了起來。

金根站起來走的時候,她送到門口,把兩隻手在圍裙上揩抹著,臉上帶著茫然的微笑。他把傘撐開來,走到弄堂裡。外面下著雨,黃灰色的水門汀上起著一個個酒渦。他的心是一個踐踏得稀爛的東西,粘在他鞋底上。

不該到城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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