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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床以前,金根帶阿招出動把尿。從前他妹子金花在家的時候,孩子歸金花照管,自從金花出嫁,就是他自己帶孩子了,他還不十分習慣。

外面很冷,呼吸著寒冷的空氣,鼻管裡酸溜溜的。月光沖洗著天空,天色是淡淡的青灰,托出山的大黑影,那座山是一個堅實的黑色花苞,矗立在房屋背後。金根彎著腰給孩子把尿,嘴裡噓噓吹著。其實阿招這樣大的孩子,已經可以蹲在地下了,但是地面上寒氣重,他認為是有害的。

狗在汪汪地叫。近來他一聽見狗叫,就想著不知道可是他妻子回來了。他兩隻手託著孩子,一面就別過頭去向路上望著。遠遠地一個橙紅色的燈籠搖搖晃晃來了,燈籠上一個大紅字,原來是周村的人,心裡不由得有些失望。

不知道是周村什麼人?不會是他妹妹回孃家——她前兩天剛回來過一次,而且她即使來,也絕不會揀這樣晚的時候來。

但是倒好像是一個女人,在那一顛一顛的燈籠後面走著,手裡挽著的是一個大白包袱。那燈籠搖擺著,向她臉上燙過去的時候,金根彷彿看出一些什麼,使他突然旋過身去,孩子一泡尿沒撒完,熱呼呼地澆了他一腳。他很快地把孩子放下來,就向尋條路直奔過去,是他的妻回來了。

跑著,跑著,可以看得出確實是她了,他立刻就把腳步慢了下來。她也看見了他,遠遠地向這邊微笑。他高聲喊著:"我先還當是周村的人。"

"走到周村天已經快黑了,我就到妹妹那兒去借了盞燈籠。"月香說。

"哦!你上他們家去的?看見妹妹沒有?"

"看見了。她婆婆真客氣,一定要留我吃飯,真是不好意思。"

他在她旁邊走著。一隻腳上的襪子溼淋淋的,現在已經變成涼涼的,貼在腳背上,緊緊抓住他的腳背,倒幸虧有這異樣的感覺,不然心裡總是恍惚惚的,疑心是在做夢。

"看見妹夫沒有?"他問。

"妹夫不舒服,躺在那裡,我沒進他們屋去。"

"怎麼病了?該不要緊吧?妹妹好麼?"

"她好。"她並沒有感到不快,這些年沒見面,見了面不問候她,倒去問候他常見面的妹妹,她也知道他是沒話找話說。

"阿招已經睡了?"她搭訕著問。

他大聲叫"阿招!阿招!"孩子不肯來,還是他跑了去把她硬拉了來。

"噯喲,長得這樣大了!"月香略有點羞澀地笑著說。她把燈籠放低了,想仔細看一看,那阿招只管扭來扭去躲避著,但是越是躲,月香越是把燈籠照到她臉上來。那孩子急了,一使勁,掙脫了她父親的手,向家裡狂奔,以為家裡總是安全的。她穿過了那月光中的青白色的院落。院子裡地下散放著的長竹竿,用來編籮筐的,被她踢著,豁朗朗變成一片。四鄰的狗越發狂吠起來。

"小心點,別摔跤!"月香叫喊著,匆匆跟在她後面進了院門。月影裡看不真,竹竿又被她踢得豁朗朗響著。這座白粉牆的大房子是譚家祖傳的財產,金根這一房分到了一間半屋子。緊隔壁的幾間屋子,就是譚老大他們那一房的。這時候譚大娘就在窗戶後面高聲叫了起來:"金根啊?是不是金根嫂回來啦?"

"噯!是我,大娘!"月香答應著。"大娘你好!大爺好?"

"嗨呀!我剛才還在那兒惦記著你。我在跟老頭子說:-今天幾兒啦?怎麼還不回來呀?-"

紙窗後面油燈移來移去,人影也跟著燈影一週晃動。老頭子咳嗆起來,孩子們從睡夢中驚醒了,哇哇哭了起來。

"大娘,你睡了就不要起來了!"月香說。"我明天早上來給你請安。金有嫂好麼?"

他家的媳婦連忙答應著,"我好呵,金根嫂。"

"沒睡,沒睡,正在這兒唸叨你呢!"譚大娘高聲喊著。一面說著,已經息息率率穿好衣服,拔掉門閂,走了出來。老頭子也出來了,手裡挽著個"火囟",一隻竹籃裡面裝著兩三根熾炭,用灰掩著,成為一個經濟的手爐腳爐。

"進來坐!進來坐!"月香說。

大家都到金根這邊來,金有嫂帶著孩子們也過來了。擠滿一屋子人,坐不下,但是譚大娘硬拉著月香和她並排坐在床沿上。"嗨呀!金根嫂。"她帶著笑嘆息著:"我一直在這兒說,怎麼這樣狠心呀——一去就是三年,一次都沒回來過,孩子倒這樣大了!"她伸手去拉阿招,阿招躲在那青地白花土布帳子後面,把臉別過去,死命扳著床柱子不放。

"叫媽"譚大娘教她。

"媽!"金有嫂捏著喉嚨叫著:"叫媽呀!阿招。"

老婦人在阿招屁投上拍了一下。"你瞧瞧,你瞧瞧,長得多高了!"用譴責的口吻,就彷彿孩子頑皮,闖了什麼禍。

金根微笑著站在陰影裡。他常做到這樣的夢,夢見她回來了,就是像這樣,房間裡擠滿了人,許多熟悉的臉龐,在昏黃的燈光下。他心裡又有點恍惚起來,總覺得他們是夢,他是做夢的人。有時候彷彿自己也身入其中,有時候又不在裡面。譬如有時候他們說得熱鬧,他插進嘴去,說了話人家也聽不見。

譚老大坐在那裡只管微笑,用一隻毛竹筷子撥著籃子裡的灰。他只問了月香一句話,而且是正著臉色,微仰著頭,注視著離她頭上一尺遠的地方。"航船什麼時候到鎮上的?"

"中午到的。"

從鎮上走回來,走了四十里路,水總要喝一口的,金根想。他走到灶前去,火已經熄了,壺裡倒還有些熱水剩下,倒出來剛夠一碗。他把碗端了來,一抬頭看見黃黯黯的燈光下,坐著滿滿的一屋子人,他站在那裡倒怔住了,不知道這一碗水是遞給誰好。總不見得當著這些人向自己的老婆送茶。他終於紅著臉走到譚老大眼前,將碗遞到他手裡。大家都笑了起來。譚大娘劈手把碗奪了過來,轉遞給月香,月香不肯接,她硬逼著她接下了。

"你瞧你們金根金周到呀,金根嫂!"她說。

大家鬨堂大笑。連金有嫂,向來是愁眉苦臉,眼睛是兩條筆直的細縫。她的微笑永遠是苦笑,而像現在,她從心裡笑出來的時候,臉上卻似乎是一種諷刺性的笑容,其實她也絕沒有諷刺的意思。

"他們小兩口子向來要好,"譚大娘哈哈笑著說,"好得合穿一條褲子。噯呀,可憐呵,這些年不見面——真造孽!"

"瞧這大娘,"月香抱怨著,"這些年不見,一見面就不說正經話!"

"呦!呦!嫌我討厭了!我們走吧,走吧,老頭子,別盡待在這兒討人嫌了,也讓他們兩口子談談心。"

"談什麼心?我們老夫老妻的,孩子都這麼大了!"月香拉著她不放,譚大娘偏裝腔作勢的,再三說:"走吧,走吧!老頭子,自己也要識相點。"

大家都笑,金根也跟著笑,同時也幫著月香極力挽留,客人們終於不再掙扎了,被主人把他們捺到原來的座位裡。一坐定,就又繼續取笑起來。倒像是新婚之夜鬧房的情景了,金根心裡想。他的妻也的確有點像新娘子,坐在床沿上,花布帳子人字式分披下來,她怕把頭髮碰毛了,把頭略微低著點。燈光照著,她的臉色近於銀白色,方圓臉盤,額頭略有點低蹙,紅紅的嘴唇,濃秀的眉毛眼睛彷彿是黑墨筆畫出來的。她使他想起一個破敗的小廟裡供著的一個不知名的娘娘。他記得看見過這樣一個塑像,粉白脂紅,低著頭坐在那灰黯的破成一條條的杏黃神幔裡。她這樣美麗,他簡直不大相信她是他的妻,而且有時候他喝醉了酒或是賭輸了錢,還打過她的。

月香提起今年的天氣。她像是有心打岔,金根想。也許她不願意讓人家盡著取笑他們,不愛聽人家說他們要好。他突然心裡一陣痛苦。

"今年還沒下過雪,"月香說,"鄉下怎麼樣?下過雪沒有?"

"今年雨水好,"譚大娘說。

"節氣還沒有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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