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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冬學教書,原來相當費勁,這是顧岡起初沒有料到的。學校在五里外一個小山上。這一點路,平常走倒也不覺得什麼,現在因為餓著肚子,走不上一里地就汗流夾背。迎著那噎人的西北風,上氣不接下氣地爬上山去,等到站到黑板面前,手裡連一根粉筆都捏不牢。

簡直沒得吃。他這次下鄉,是打算吃苦來的,預先有過一番思想上的準備,但是就沒有想到有這樣的事。有許多朋友曾經下鄉參加土改,不免有些洋洋得意,滿口經驗之談。他們給了他許多忠告。“農民是天真的,”他們說。“他如果對你有好感,也說不定就會把他咬過一口的大餅送給你吃,你不吃可是要得罪人的。你到農民家裡去,也許他們用一塊稀髒的尿布抹凳子,請你坐。你要是皺著眉頭不敢坐,那也要得罪人的。”顧岡並不覺得農民像他們說的那樣天真得近於傻氣。至於大餅,在鄉下就沒看見過這樣東西。這裡的人一日三餐都是一鍋稀薄的米湯,裡面浮著切成一寸來長的草。

當然這件事是不便對於人講起的,對王同志尤其不能說。因此也無法打聽這到底是這幾個縣份的區域性情形,還是廣大的地區共同的現象。報紙上是從來沒有提過一個字,說這一帶地方——或是國內任何地方——發生了飢餓。他有一種奇異的虛空之感,就像是他跳出了時間與空間,生活是一個不存在的地方。

飢餓的滋味他還是第一次嚐到。心頭有一種沉悶的空虛,不斷地咬齧著他,鈍刀鈍鋸磨著他。那種痛苦是介於牙痛與傷心之間,使他眼睛裡望出去,一切都成為夢境一樣地虛幻——陽光靜靜地照在田野上,山坡上有人在那裡砍柴,風裡飄來咚咚的鑼鼓聲……這兩天村子上天天押著秧歌隊在那裡演習。

大家仍舊照常過日子,若無其事,簡直使人不能相信。仍舊一天做三次飯。在潮溼的空氣裡,藍色的炊煙低低地在地面上飄著,久久不散,煙裡含著一種微帶辛辣的清香。

一到了中午,漫山遍野的黑瓦白房子統統都冒煙了,從牆壁上挖的一個方洞裡,徐徐吐出一股白煙,就像“生魂出竊”一樣,彷彿在一種宗教的狂熱裡,靈魂離開了軀殼,悠悠上升,漸漸“魂飛天外,魄散九霄。”顧岡望著炊煙,忽然想起那句老話,“民以食為天。”在他們的艱苦的生活裡,食物就是一切,而現在竟是這樣長年挨著餓。怎麼能老是這樣下去呢?他不由得感到一絲恐懼。

他眼看著自己一天比一天瘦下來,他最擔憂的就是這一點。參加過土改的人都誇口說,在鄉下過三個月,都長胖了。還有人說,去了那麼一趟,把他們多年的老胃病都治好了。據說什麼都治得好。看見有些落後份子退縮不前,他們就說:“那生活雖然苦,只要思想搞通了,你反而會胖起來的。”反過來說,如果吃不了一點苦就變瘦了,那顯然是思想還沒搞通,下意識裡還在那裡抗拒著,不願意改造。顧岡心裡想:再過兩三個月,他一定瘦得皮包骨頭,回去怎麼能見人呢?他又決不能告訴人,說是餓出來的。說鄉下人都在餓肚子,這話是對誰也不能提起的,除非他不怕被公安局當作“國特造謠”給逮了去。

顧岡是很以他的幽默感自負的。他對自己說,共產黨雖然是唯物主義者。但是一講到職工的待遇方面,馬上變成百分之百的唯心主義者,相信精神可以戰勝物質。儘管工作時間特別長,但是照樣還是可以精神煥發,身體健康。顧岡想起前一向報紙上宣傳得很厲害的博全香下鄉土改的事,不由得苦笑了。這美麗的紹興戲女演員,是一個積年的肺病患者。這次她也報名參加土改,在鄉下寫了許多信給她所有的報界的朋友們,說得天花亂墜,說她自從到了鄉下,辛苦工作,健康反而大有進步。她有一次替農會做“傳達”,到鄰村去送一封信,踏著二尺深的大雪,穿著一雙草鞋,走了三十里路,現在她一頓能吃三大碗白飯,體重增加二十磅——要是有三大碗飯在這裡,顧岡心裡想他倒也吃得下。

腦子裡老是有這樣一個思想盤踞著,一刻也丟不開,很難安心工作。他想蒐集一點材料,可以加一點渲染,用來表現土改後農村的欣欣向榮。他總自己告訴自己,此時的情形大概總是區域性現象。一般地說來,土改後的農村一定是生活程度提高了,看看報上的許多統計數字就可以知道。

他和許多人個別地談過話。王同志還陪他到鄰村去訪問了幾家軍烈屬。人人都是笑嘻嘻的非常和氣,但是都不大開口說話。此外還有些人,他倒又嫌他們話太多了。這些人大概是摸不清他的來歷,以為他是個私行查訪的大員,有權力改善他們的生活。他們吞吞吐吐的,囁囁地訴起苦來,說現在過得比從前更不如了。遇到這樣的人,顧岡發現了一個很有用的名詞,“不典型”。他們都是“個別現象”,不能代表人民大眾的。但是在這無數的“不典型的人物裡,更想找出一兩個“一般性”的典型人物,實在是像大海撈針一樣的困難。

在王同志的眼裡看來,大概譚大娘可以算是一個典型人物。但是王同志沒有和她同住過,不知道她的歌功頌德始終只有那幾句,聽多了也覺得單調。有時候顧岡簡直疑心她完全是說,他也找金根與金根老婆談過話。他們都很怕羞,可是顧岡仍舊希望他們和他混熟了之後,也許話會多起來。

金根對於上冬學非常認真。月香也天天去。因為他似乎很喜歡她去。教唱歌,那些歌曲的調子她都會哼了,’東方紅”、“打倒美國狼”等等。但是,她對於功課不大注意。她並不想改造自己。像一切婚後感到幸福的女人一樣,她很自滿。

金根去找顧岡寫了好些張字塊,“門”、“桌”、“椅”、“缸”,都是屋子裡有的東西,他拿去貼在那件東西上面。大家都擠在顧岡的房門口,看他揮筆。月香也走過來,踮著腳站在人背後張望著,一隻手臂圍在金有嫂脖子上。

然後她說:“噯,金有嫂,你家裡放著個先生,要是書再念不好,難為情的呵!”她把金有嫂一推,笑著跑了。

金有嫂脹紅了臉,很窘地笑著,因為從來沒有誰和她說笑話。月香跑了,顧岡也微笑著抬起頭來看了看。有時候她倒也很活潑大方,他心裡想。

有一天他散步回來,看見她洗了衣他晾在大樹上。也不用竹竿,也沒有夾住,這就麼鉤在枝枝椏椏的樹枝上。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常青樹,密密生著暗綠的葉子。有兩件小孩的襯衣,桃紅色的老花布改制的,挑在最高枝上,看上去很悅目。那棵樹就像在隆冬的季節開了紅花一樣。她個子不高,但是很結實的樣子。顧岡不由得想著,她到了夏天,脫了棉襖褲,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穿著這臃腫的棉衣,每一個女人都像是懷著孕。厚厚的棉褲正在肚子上摺疊著,把棉襖頂出去,支得老遠。

“這兒的冬天比上海冷。”他說。

她和悅地表示同意。他在附近的一塊界碑上坐了下來,問她在上海的時候住在哪裡。原來離他家裡不遠。她說那地方倒是有一樣好,菜場只隔兩條街,買菜很方便。

她今天似乎話特別多,和平常兩樣,他覺得很高興。一路談下去,她問他家裡有多少人,多少傭人,獨自住一幢房子還是與人合住,上海的親戚朋友多不多。他突然發覺她原來是在打聽他的經濟狀況和社會地位,似乎在探他的口氣,希望他能替她在上海找一個事。如果可能話,再替她丈夫找一個。

他對她非常感到失望。自從這一次之後,他再也沒有找她談話了。

他經常地寫信給他的妻子和朋友,走三十里路到鎮上去寄信,寄了信,就在一個飯館子裡午飯——飯或是面,加上冬筍肉絲,豆腐衣炒青菜,煎雞蛋之類。每隔七八天,總來這麼一次遠足旅行。他盼望這旅行的心,越來越迫切了。

然後有一天,王同志來看他,問他可有什麼信要寄。王同志要到鎮上開會,可以替他代寄。

顧岡發現他自己竟憤怒得渾身顫抖起來。隔這麼些天吃這麼一頓飽飯,都不許他吃嗎?然而,他極力抑制住了自己。當然,他每次到鎮上去,很可能有人尾隨著他,刺探他的行動。但是他自己掏腰包吃一頓較好的午餐,大概王同志是不會反對的。因此而對他感到鄙夷,那又是一回事。

“我沒有信要寄”他微笑著說。他昨天晚上寫的那一封,幸而有一本書壓在上面,因為封不牢。自然膠水“面向大眾”,跌了價之後,就不粘了。

這樣瞪著眼說謊,真是太危險的事。如果王同志剛巧拿起這本書翻翻,看見底下壓的這封信,他一定當是信裡有點什麼秘密。不然為什麼不敢給別人去寄呢?

他一定得要王同志送出這間房,越快越好。

“快過年了,你一定想家吧?”王同志拍著他的肩膀,開玩笑地說。“想愛人吧?”他用著老共產區的通用的“妻”的代名詞。顧岡只是笑。“王同志,你過年不回家去看你的愛人?”

“我兩年沒回家了,”王同志笑著說。“一年忙到頭,實在走不開。”

“你為人民服務太熱心,王同志。我看你實在是忙,從早忙到晚,讓我也沒有機會跟你學習。”

“你太客氣了。自己同志,用不著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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