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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朝暉有一個讓我羨慕的家庭,父親是海員,母親小學教師,已大學畢業的哥哥在省城工作。而我則不然,在鐵鍁廠當工人的父親因為偷鐵鍁回家,結果被工廠開掉了;母親的眼睛白內障,沒錢開刀都快瞎了;兩個姐姐唸書唸了無數年也沒蹦躂出去,蹲在家裡跟老母雞似的。整個高中三年,我顯得特別憂鬱,陳朝暉總時不時拍拍我的肩膀,說,兄弟,有什麼傷心事,說出來!

我把我爹偷鐵鍁的事告訴了他。我說,你知道我爹是怎麼偷的嗎?陳朝暉說,把鐵鍁藏在衣服裡。我說,不對,門衛看得很緊,況且鐵鍁那麼大,很容易被發現。他又猜,從牆上扔出去的。我說,再猜。他想了想,說,那肯定是你爹在工廠裡把鐵鍁吃進去,回家再拉出來。我說,也太誇張了,你的想象力過了頭。他搖搖頭,看來是猜不出來了。我就跟他說,我爹在我家和工廠之間挖了條地道,就這樣,一把把鐵鍁從地下源源不斷地來到了我家。我爹偷偷地把鐵鍁賣給別人,結果有人告密,事情敗露後我爹就給抓了起來。看著他驚愕的眼神,我說,這都是真的,那個地道現在還完好無損,等哪天我帶你到我家參觀參觀。但他還是不信,那就沒辦法了。

因為他父親是海員的緣故,陳朝暉經常帶一些新奇的好吃的東西過來,比如牛肉乾,比如樂口福。樂口福是一種顆粒狀飲品,飯前或者飯後衝一杯喝,味道真是美極了,他一般都會與我共同分享。我喝不慣,覺得味道怪怪的。他說,可可味的,很有營養。當時我每星期伙食費只有兩塊錢,營養自然是跟不上,再加上頻繁手淫,上課時經常感覺眼冒金星。因此,聽到“營養”這兩個字,我頓時兩眼放光,不管味道多怪,都直著脖子喝下去。後來就喝上癮了,有時趁他不在,挖上幾勺,也不衝,幹吃進肚。

作為回報,我也把自己從家裡帶的東西給他吃。也沒什麼,就是母親烙的煎餅,玉米麵的,可味同嚼蠟。母親發現這一點後,就把紅薯、大豆、麥皮什麼的都摻進去,但味道還是沒改善。我把煎餅放在床底的紙箱子裡,吃過幾頓就不想吃了。但陳朝暉卻吃得津津有味,當他遇到草梗、樹葉什麼的,就一聲不響地剔除掉,然後接著吃。我知道,那東西是我那眼力不濟的老孃弄進去的。有一次,他邊吃邊問我,你們家養豬嗎?我說,養啊。說著,我就把他隨手扔掉的東西撿回來,一看,是一塊豬糞,乾乾的,我的臉頓時就紅了。陳朝暉卻笑笑說,可惜不是牛肉乾,沒事,沒事。

畢業前,陳朝暉送了我一條皮帶,說是他爸爸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帶回來的,我非常感動,眼淚掉在了皮帶上,就像一滴來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香甜無比的海水。我把它舔乾淨了。他問我,如果你考不上,準備幹什麼。我說,當海員,跟你爸爸一樣。他說,別幹那個,非常苦,一年之中有半年都待在海上。我就說,那我去販海魚賣,只要跟大海沾邊就行,我喜歡大海。我陷入了沉思,彷彿我真的沒考中,在權衡是當海員好還是當魚販子好。

我把目光從沉思中拔出來,問他,你要是考不上,準備去幹什麼呢?他笑著說,你看我這樣子能考不上嗎?是啊,看他胸脯挺得那麼高,內斂的傲氣噴薄而出,沒什麼可說的,肯定能考上。他就是這樣自信而富有人情味。

正如陳朝暉所說的那樣,他順利地考上了大學。而我,也順利地落榜了。我又接著連考了三年,但還是被定在原地。我把課本全燒了,祭奠我過去的恥辱,然後擼起胳膊準備去販海魚了。我發現我們姐弟三個都不是念書的料,腦子裡只有我爹挖地道的那點小聰明,但就是那點小聰明也被他老人家給用盡了。

我見到了大海,我把鹹魚從海邊帶到小鎮上賣,從二十塊錢起家,沒過一陣就已經攢到四五百了。我想把母親的白內障治好,結果醫生說沒治了,已經全瞎了。這下可好,母親的眼中變成了一個天然而混沌的世界,就像宇宙剛剛開始的樣子。我覺得這樣也挺不錯。我就把錢用在了處物件上,我經常帶一些貝殼、海螺什麼的給我物件,上面插著根管子,能吹出聲音來。當我把泛著魚腥味的身體朝她身上一壓,燻得她很難受,她就拿粗壯的胳膊一把把我這條鹹魚掀了下來。然後鹹魚翻了個身,又重新壓了上去。她說,你以後不要再販鹹魚了。我說,你先讓我弄完。

弄完後,我真的就不販了,而是進一些貝殼、海螺、珊瑚什麼的小工藝品來賣,結果很暢銷,賺的錢也不比販鹹魚少,而且沒汙染。後來,我發現搞水族館利潤來得更快,就把掙的錢全投了進去。但小鎮的人們不識貨,不知道美化生活;對那些只看不買的土裡土氣的鄉野村夫,熱帶魚也非常生氣,沒一陣就給活活憋死了。結果我投進去的子兒一個也沒回來。於是我又重新賣起了貝殼與海螺,整天走街串巷,風塵僕僕,灰頭土臉的。可是孩子們已經對這種低階玩意不感興趣了,他們都玩起了遊戲機,所以我每天賣不出去幾個。

在一個北風呼嘯的下午,一個戴著墨鏡留著長頭髮的男人在巷口攔住了我,抓住我的胳膊說,可找到你了,可把我給找死啦。這人是誰?我很納悶,就對他說,你先把那破眼鏡摘下來再說。他把眼鏡摘了,原來是孫茂林,老同學,精神有問題,人稱“孫老冒”,就這樣一個精神病,當年還考上了西北的一所農大。他說道,聽說你這幾年發了?我沒回答他,而是對他的裝束感到很不舒服,就問他,你怎麼搞成這樣?他連忙解釋說,我要組建一個樂團,太忙了,根本沒時間理髮。我問道,什麼樂團?小虎隊嗎?他一臉嚴肅地說,我這個樂團不是一般的樂團,而是一個宗教樂團。細問之下,原來當年這個頭腦混亂的傢伙成了一名基督徒,一名酷愛音樂的基督徒。他說,我們找個飯館吧,可以邊吃邊談。他的提議得到了我的認可,我看到他顫抖的嘴唇都快凍青了。

看著選單,我知道這頓飯不會是他請,就點了道青椒土豆絲,一塊錢一盤。他說,這個好吃。菜一上桌,“噌噌”幾口就叫他幹光了。於是我不得不再點一盤土豆絲。孫茂林問我,你老婆還好嗎?我說,不跟我了,跑了。他附和道,我老婆也跑了,跑了好,累贅,耽誤事,還是一個人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看我現在不是挺自由的嘛。我跟你講,我那個樂團班子都搭好了,現在什麼都不缺,就缺錢了。他倒是直言不諱,聽說我在做海上貿易,找我籌措資金來了。我說,以前是做過,賠了,不過現在我可以贊助你幾件樂器。說著,我從腳邊的紙箱子裡拿出幾隻海螺,吹了吹,都是響的。我就對他說,你聽,音質還是挺不錯的。我本來是想跟他開個玩笑,誰知他卻把海螺接了過去,往包裡一裝,認真說道,是挺不錯的,回家帶給我那兒子,小傢伙肯定喜歡。

孫茂林對我們班每個同學的行蹤和底細都非常清楚,並一一細數,順便還把他所籌的錢數報了一下。

我問他,陳朝暉現在怎麼樣?

他嘆了口氣說,這小子慘了,剛工作的時候處了個物件,據說那小妞長得跟天仙似的,所以他的情敵很多,爭來爭去,結果叫其中的一個情敵一磚頭拍下去,給拍傻了。

那他現在呢?

他哥幫著給找了個差事,孫老冒說,正在一個工地上看料呢。

這真是出人意料。我想去看看他。我對老闆說,結賬。四盤土豆絲四塊,九個饅頭三塊,一共七塊錢。媽的,今天的錢白賺了。我生氣地對孫老冒說,要不要再來一盤青椒土豆絲?哪知老闆卻說道,已經沒有了。

工地離小餐館不遠,四周是鐵皮的圍牆,幾個探照燈從天空往下照著,像一張亮如白晝的網,工人、吊車、挖土機就在網下紛紛忙碌著,清冷的夜晚透著熱鬧。我記得,這工地好像是我時常經過的,怎麼就沒想到來看看我的老同學呢?

在一個臨時搭建的帆布帳棚裡,我們找到了陳朝暉。他穿著軍大衣,坐在椅子上,面前堆著一大堆鋼筋,聽到孫茂林的介紹,就對我說,快來坐。他的語氣沒變,感覺就像我們剛下晚自習,一起到操場邊抽菸來了。但沒地方可坐,我和孫茂林只好蹲著。一人一根菸,點燃了。陳朝暉一直在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眼神。一個人傻不傻,看眼睛就知道了。於是我拿手小心地撥弄了一下帆布,好讓燈光照進來。陳朝暉說,不用看,沒小偷。燈光下我和他對視了一眼,發現他那雙眼睛的確不如以前活泛了,有些呆滯。頓時,我的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陳朝暉對我說,其實這地方也沒什麼可看的,但不能缺人。這裡的東西你可以隨便拿,我經常這麼幹,當然要趁工頭不注意的時候,換點零花錢,挺好的,真的。待會兒你走的時候拿幾根鋼筋去賣吧,一點事沒有,你說這工地要是不少點東西,我還看它幹什麼呢?說得有道理,到底還是陳朝暉,看工地都看得這麼自信,這麼有邏輯。我對陳朝暉說,你知道你這叫什麼嗎?叫監守自盜。孫老冒接話說,這也叫盜亦有道。哈哈,看來我們都是很有文化的人,於是三個白痴頓時笑成了一團。

笑過之後,我把孫茂林拉到一邊,小聲跟他說,沒傻啊,這不挺正常的嘛!孫老冒說,你說一個本科生來看工地,不是傻是什麼?你還想叫他傻到什麼程度?說完,他站到一邊撒尿去了。陳朝暉對著他喊,遠點,臊味燻人。孫茂林不得不朝前走幾步。再遠點。又朝前走了幾步。好,站直了,把左腿抬起來,對著牆,對,就這樣,開始撒吧。陳朝暉邊說邊笑,孫茂林當然沒聽他的話,而是嘴裡罵著陳朝暉“你個狗東西”。

看著孫茂林的背影,陳朝暉對我說,孫老冒腦子有毛病你知道的,我發現他還是個大騙子,藉著組建什麼鳥樂團的名義,整天在騙吃騙喝,看來他精神病是裝的,精得很呢!他來找我很多次了,非要扛幾根鋼筋走,我沒同意,你有錢千萬不要給他啊,你沒給他吧?我說,沒有,我只給了他幾隻海螺。這時,孫老冒撒完了尿,嘴裡叫著“好冷,好冷,小雞雞快凍沒了”。

我幾次想問陳朝暉被情敵拍磚的事,但還是忍住了。我記得,陳朝暉在高中時從沒為愛情這個東西發過愁,當時他已經成熟了,比我熟得還要早,小雞巴翹翹的,但他根本就沒想到要去追女生,當然我也沒想過,我們都很天真,心中純潔的性把那份淫蕩的愛給壓住了,性是生理問題,不需要女生,只需要雙手。那時他經常拉著我一起去看錄影。晚自習一開始我們就溜出了學校,路過賣香蕉的攤子,陳朝暉問我,想不想吃不花錢的香蕉?我說,那還用說?於是他看準一大盤香蕉抱起來就跑。他在最前面,像流星火球;我緊隨其後,也健步如飛;跑在最後面的當然是那個賣香蕉的老太婆,她追出沒幾步就被自己絆倒了,然後無可奈何地坐到了地上,破口大罵。半個小時後,我和陳朝暉坐在錄影廳裡邊吃香蕉邊看錄影,再過半個小時,陳朝暉就對著螢幕叫,不好看,換個帶色的。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但老闆要求再加兩塊錢,老闆的要求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陳朝暉替我交了錢,於是我們一邊吃著不花錢的香蕉一邊看著兩塊錢的黃色錄影,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了。

我問陳朝暉,你還記得嗎,高中時我們經常一起看錄影?陳朝暉笑了笑,說,不記得了。我反問道,你怎麼可能會不記得呢?要知道那可是一個勇往直前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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