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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直纖細的雙腿,鏡頭上移,是長款呢料舊式大衣,最後出現一張年輕乾淨的臉,迎著陽光,眼睛半眯,鼻翼上有早春的灰塵粒子游動,金髮熠熠生輝——這是電影《心之全蝕》裡,十九世紀天才詩人蘭波的出場。那天,他從法國南部一個鄉村小鎮,來到名流雲集的文化之都,像李白初到長安,幾首詩,就征服了巴黎。

十八歲的蘭波有種輕薄恣意的美好,才華和美豔在他的金髮白膚上閃光,咄咄逼人又毫無心機。他十五歲所寫的兩首詩《母音》和《醉舟》,實踐了波德萊爾“感覺交響樂”的夢想,成為象徵主義詩歌的重要代表。他提出“詩人應該成為靈視者”這一概念,更對後來的超現實主義運動,甚至意識流小說產生重要影響。

在巴黎,蘭波結識了另一個大詩人魏爾倫,後者為他的天才吸引,拋家棄子,和他出走,兩人在倫敦、比利時過了兩年的共同生活,這是十九世紀歐洲文壇最為驚世駭俗的“敗德事件”。1873年,這段“孽戀”最終因為蘭波想回巴黎,被魏爾倫開槍打傷而完結。一個月後,蘭波寫出了他最傑出的詩篇《地獄一季》,並從此封筆,時年十九歲,結束了作為一個詩人的寫作生涯。

很可惜,電影對蘭波隨後的生活興趣不大,語焉不詳。但我恰恰覺得,不再寫詩的蘭波,才真正開始了作為一個偉大詩人的旅程。

對於一個詩人而言,有比寫詩更迷人的生活嗎?此後發生的事不可理喻:蘭波離開法國,開始在歐洲大陸徒步旅行。他甚至加入了荷蘭的軍隊,只是為了免費去印度尼西亞的爪哇。十多年裡,他到過南歐、北歐,亞洲、非洲,當過荷蘭和美國的僱傭兵、殖民地監工、武器走私販、咖啡出口商、攝影記者、勘探隊員……後來在北非、西亞等地待了十二年,重病纏身,“過著世上最悲慘的生活”。直到1891年,他腳上的腫瘤惡化,才不得不回法國做截肢手術,但已無濟於事。是年年底,蘭波死在馬賽,終年三十七歲。

蘭波的早期詩作已抒發他對流浪、冒險、自由的嚮往之情,“我的生命如此遼闊,以至於不能僅僅獻給詩與美”。踐履自由意志,尊崇內心向往,在他生命中有超越一切的價值,甚至超越詩歌本身。他放任自己對奇幻漂流旅程進行天馬行空式的歌唱,沉醉於行程的意外多變,拒絕在任何地方逗留——“生活在他鄉”,蘭波十九歲寫下這樣的詩句,流浪才是他內心更為洶湧的暗流。

詩以後的生命,就是蘭波以生命去實踐詩的過程。或許那才是詩人真正生命的開始,才是比詩歌本身更重要的東西。

擺脫社會賦予的一切功利,尊崇自己內心的價值和呼喚,在西方是眾多人生故事的母題。

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在倫敦銀行工作,長得一般,資質平平,有老婆孩子,勤勤懇懇養家餬口,他不愛說話,即便開口,也多半無趣無味。可你想不到,突然有一天,他留下一張紙條“晚飯準備好了”,就離開自己共同生活了十七年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去了外省,開始從頭學習繪畫,他要做一個畫家。

這是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裡講的故事。看過小說的人都知道,這並不是一個追夢人如何歷盡艱險實現輝煌的勵志故事,事實上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很不走運。五年之後,他貧病交加,躺在小閣樓裡奄奄一息,接受朋友救濟。後來,他淪落街頭成了碼頭工人。又過幾年,他自我流放到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上,身患麻風病,雙目失明,臨死之前叫人把他的巔峰之作付之一炬。十五年裡,這個本來前程光明的倫敦股票交易員喪失城市,喪失身份,喪失親情,喪失健康的身體,在別人眼裡他喪失了一切。可查爾斯也許不這麼想。他熱愛繪畫,“我必須畫畫,就像溺水的人必須掙扎”。在他看來,人的每一種身份無非是一種自我綁架,唯有喪失,才是通向自由之途。在人們竭力追求功名利祿、滿足於舒適安逸的生活時,他拒絕成為“人們”裡的那個“們”,滿地都是六便士,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

最後,在太平洋的荒島上,他衰老,他疾病纏身,他一無所有,但他臨死的時候,面對自己內心,獲得了安詳和寧靜。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於人生而言,這可能才是最後的勝利。

是什麼力量,促使蘭波放棄詩歌,放棄魏爾倫,放逐自己過上一種居無定所滿地找牙的生活?又是什麼力量,讓混上中產階級生活的查爾斯告別安居樂業,即便最後成為一個瞎了眼的麻風病老人,飄零在太平洋的孤島上?前不久我們再次見識到這個力量,就是李安《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裡的那隻孟加拉虎。

一次訪談中,李安說,拍這樣一部兇猛慘烈的影片,是因為自己內心一直潛藏著一隻桀驁不馴的孟加拉虎。那不是我們慣常見到的,溫文爾雅、功名卓著的李安,那是壓抑著慾望,內心糾結和不安的李安。這隻虎“是被自己隱藏的另一個自我,是你們看不到的我”。影片拍攝四年,充滿了怕和焦慮,“這隻虎讓我很不愉快,但沒有它,這四年我將一事無成”。正是有了這隻虎,四年裡,李安得以和自己內心最深處、最孤獨的部分相處,“意識到自己的另外一種力量”。

生活在現代,每個人都被社會塑造,不管我們外在如何光鮮,如何一步步登堂入室,合乎邏輯,但心裡都隱藏著一頭猛虎,那很可能是迥異於社會主流邏輯的另一種本能。它不主流、不正確、不成功也不顯赫,但很有可能,它才是讓我們生命死灰復燃的力量。與這種力量周旋並不愉快,它是我們的慾望,也是我們的恐懼,它給我們衝動和臆想,也給我們威脅,讓我們不安,但正是它的存在,才保持我們精神上的警覺,激發我們全部的生命力與之共存。猶如那隻孟加拉虎,誰都知道,茫茫大洋之上,沒有那隻虎,少年派早就葬身海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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