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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象本是一個空間概念,可往往卻成了時間的貯存器。所謂“浮雲一別,流水十年”,如果沒有物象的提醒,我們也許根本就看不到時間的變化。落在院子裡的雨,也曾落在迦太基;而晴光瀲灩的西湖水,也曾洗掉多少前朝歌姬的胭脂粉;照亮了姜公館陪嫁丫鬟鳳簫枕邊的融融月色[1],也曾照亮白流蘇寂寞的窗帷[2]。

形形色色的“物”,佔據了我們生存的空間,也佔據了我們紛亂的記憶。如果說時間之箭如奔流東去的長江之水,一去不回,那麼江邊蕭蕭的蘆笛,卻總是讓曾經的過去,一次次返回我們的冥想與記憶,重現當年的羽鏃之聲。中國文學傳統中的追憶之光,模糊了過去、現在與未來,讓物理時間的真實性變得不堪一擊,從而使我們恍若隔世,不知今世何世,今夕何夕[3]。

中國傳統詩文和小說中的物象,從來都不僅僅是一個場景或道具意義上物件化的存在——如鋪敘場景陳設,以展現人物活動環境;描寫山川風物,以展現大自然的壯美;呈現日用起居之器皿,以暗示人物身份等等。中國文學中的物象更多地被表現為一種“意象”,可以“賦”,可以“比”,也可以“興”。它投射和寄託了太多的人類情感和過往記憶。從某種意義上說,“物”就是“心”的外在形式。一方面,淚眼可以問花,人與隔雨的紅樓,也可以心物相望,彼此窺探心思;另一方面,物象恰恰是時間流逝的見證,是時間箭鏃的迴響,是瞬息萬變的時間之物中較為恆定的標識物。一個普普通通的物象,不僅可以瞬時復活全部的歷史記憶,而且可以穿越未來之境,擦去時間全部的線性痕跡。因為中國人相信 “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也”。

中國人用來記述、追憶時間的物象通常有兩類。第一類是名勝古蹟,它作為歷史遺存,大至巍峨的城池宮殿、巷陌街道,小至埋入沙中的箭頭、坐轎前的斷腸鑾鈴。將箭頭磨洗即可聽到前朝的蕭蕭馬嘶,而感慨東風周郎、銅雀春深;夜雨聞鈴則令人腸斷欲絕,彷彿連行宮的月色也淒冷刺心。劉禹錫於長慶四年(公元824年)從夔州刺史任上調至和州。他在順江而下,途經著名的西塞山時,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王浚樓船下益州,

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

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

故壘蕭蕭蘆荻秋。

對作者而言,“西塞山”這個物象,因為五百多年前的一次朝代更迭的戰事,從晦暗不明的時間之幕中突然浮現於眼前,顯出了它絕非一般風物的意義。問題是,作者劉禹錫在追溯五百年前的這個歷史故實之時,其敘事時間的設定耐人尋味。其敘事口吻一反追憶的筆觸,將想象中的場景作為詩人的目睹場景,直接加以記述。前四句破空而來,有如當年攻克金陵的戰事正在發生,將過去時態(回憶時間)變為現實時間。一個“下”字,似乎讓讀者看到了王浚的船隊正浩蕩而至。“一片降幡出石頭”似乎再次讓想象中的歷史真切地呈現在讀者的眼前。

而“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兩句中的時間則更為複雜。要弄清楚這兩句詩的敘事時間在全詩中的位置,我們首先必須弄清“人世”中的“人”究系何指。從詩歌的上下文來看,這個人既可以實指作者本人,也可以虛指曾經來這裡憑弔遺蹟的許許多多的後來者(不包括作者)。清代的詩評者屈復就主後說,並認為詩中的“幾回”暗指六朝,這樣的解釋似亦可通。因為東吳是六朝之首,歷朝的文人士大夫因晉吳之戰而傷感於往事,自在情理之中。既然如此,“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一句中的時間,則仍可以被解釋為歷史時間。從時序上來說,它晚於晉吳之戰,而早於作者途經西塞山即景抒懷的時間。

最後兩句透過一個“今”字帶出了作者的身世感慨,也讓讀者的思緒回到了作者船經西塞山,目睹蕭蕭蘆笛的現實時間。最後的一個“秋”字,則具體地點出季節。那麼從開首回憶中的歷史人物,至結尾憑弔古蹟的那個“秋”之間,作者恰好採取了一個類似於小說中的倒敘結構:由遠而近,由虛到實,由回憶到現實。

不過,我認為,這首詩的敘事時間所隱含的真正奧妙,恰恰不在於這樣一種先後倒置,而在於不同時間段的歷史場景與現實場景之間真正的並置。作者的敘事視線不受物理時間的羈絆,灑脫而自由,倒置不過是一個手段罷了。所有的歷史片段、場景和故實,因時間的變化而無法被我們看到,我們能夠看到的只是浩浩長江,只是山形和蘆笛這樣的物象。作者恰如其分地將兩種存在物作出了重要的區分:一是我們看不到的時間(歷史場景),它有生有亡、轉瞬即逝,不過是過客和影子;二是相對不那麼容易變的風物和遺蹟,這些有形之物,恰好是無形之物的託跡之所。它們作為勾連和中介,讓不同的歷史或現實場景呈現了真正的“共時性”。

另一類用於標刻時間和空間的物象,則是自然之景。對楊慎或是辛棄疾而言,滾滾東去的長江,儼然就是慣看秋月春風的白髮漁樵,在青山常在的背景中,目睹夕陽幾度、朝代興替、檣櫓灰飛煙滅。而陳與義在“長溝流月去無聲”的寂靜之中,也感受到了“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的傷感與悲痛[4]在杜甫“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詠歎之中,一國之興衰,似乎不過是不變山河的浮光掠影。在國家破碎、身世飄零之際,竟然也有“山河仍在”的慰藉。

毋庸諱言,在所有山川風物之中,被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歌詠最多的核心意象,正是“月亮”這個超級典故。

每當詩人們抬頭望月之時,月亮顯然就成了聯想和記憶的樞紐。一方面,它所凸顯的是同被朗照的共時性幻覺,李白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似乎整個長安城在融融的月光下都沉浸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杵聲之中,而“搗衣”這一行為,與遠在千里之外的“玉關良人”聯絡在一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亦形象生動地將自己與遠在他鄉的思慕物件,置於同一個蒼穹之下。杜甫筆下的“鄜州月”也“省略”掉了長安與鄜州之間的山水阻隔,彷彿自己親眼看見了他思念的物件淚溼雲鬢。謝莊的“隔兮千里共明月”,蘇軾的“千里共嬋娟”都是人所共知的意象。(除了月亮之外,其他的自然之物也有類似的功能,如王昌齡《送柴侍卿》,正因為“流水通波接武岡”,“青山一道同雲雨”,才能有“送君不覺有離傷,明月何曾是兩鄉”的落拓不羈。這裡的流水之通,雲雨之同,將不同空間、地域之間的物理距離化跡於無形,產生天涯比鄰的情懷。)

另一方面,月色自古就有,賞月之人亦如恆河沙數。被月光所照亮的,既有秦漢的雄關,唐宋的二十四橋,也有明清的秦淮河水。將時間“縱軸上”的意象,強行拉至空間並置的“橫截面”,自然的物象所串聯起來的,恰恰是紛亂歷史的時間碎片。有時,“望月”這一日常行為所連線的起來的,還有時間長河中的芸芸眾生——詩人在這裡抒發的幽思,並無一個特定的物件(如妻子兄弟和朋友),而正是歷史性的無名個體。詩歌所呈現的主題既非懷人,亦非思婦,而是對時間本身的抽象思考。

被聞一多稱為“詩中之詩,頂峰之頂峰”的《春江花月夜》就是著名的例子。“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這樣的感慨境界雄渾,闊大,直抵宇宙洪荒未造時,既有天道渺遠、人如朝露的感傷,也有明月年年代代無窮的通達與坦然。另外,月亮這一特殊的意象,在歷代的歌詠和書寫中由於被太多的寫作意圖所薰染,已經成了一個被賦予無數情感意義的典故。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甚至已不再是單純的物象,而成為了一個具有濃郁象徵意義的概念。

在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中,促成白流蘇與範柳原的“曠世之戀”的,並非只是日軍進攻香港的戰爭,“月亮”在其中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小說中寫到,白流蘇和範柳原住進香港的淺水灣飯店之後,當晚兩人外出散步歸來,範柳原忽然給白流蘇的房間打了一個電話:

……她(白流蘇)戰戰兢兢拿起聽筒來,擱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了,雖是離了這麼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裡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裡看得見月亮麼?”流蘇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稜。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他不再說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5]

這裡描寫的月亮,並非一般窗外之景。我們知道,範柳原在此前曾經帶著白流蘇去散步,對著一堵灰牆,向她絮絮叨叨地解釋“天老地荒之真”一類的“胡話”。白流蘇作為一個識字不多的普通婦女,當然聽不懂。隨後,柳原再次向流蘇解釋《詩經》

中“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樣的典故[6],言語間,對於這種天老地荒之愛既渴求又懷疑。這也是柳原一次次延宕他的表白的重要原因。當然,白流蘇還是聽不懂。可是這天晚上,看著窗外的月亮,白流蘇忽然哽咽流淚。小說中的人物白流蘇“不知道為什麼”,可作者張愛玲和讀者當然都知道原因。在這裡,兩人儘管近在咫尺,卻還是要透過“明月傳信”,而共賞一片月的瞬間,流蘇無語淚流,會不會就是作者想象中的天老地荒之真?這裡的月亮既是實寫,又是暗喻:即便如流蘇這樣斤斤於婚姻保障的庸碌女子,完全不符合範柳原的天老地荒的夢想,也能望月而流淚,也有人生的超邁之情。

當然,這是張愛玲人為的敘事設計,某種意義上也是作者的自我寫照。張愛玲身處新舊交替的歷史轉折點上,舊的未除,新的已立。雖然是新舊雜陳,舊文化之薰染和影響在她的思維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記。但至少在張愛玲本人看來,傳統文化的被冷落和被遺忘,已成了大勢所趨。張愛玲十分擔憂文化記憶功能的喪失,擔心有朝一日中國人會讀不懂《紅樓夢》。既然一切都在不確定之中,更大的破壞與荒涼尚未來臨,也許只有窗外的那一輪圓月未變。如此說來,她在小說中如此頻繁地使用“月亮”這個意象,也就不難理解了。

【註釋】

[1] 張愛玲:《金鎖記》。

[2] 張愛玲:《傾城之戀》。

[3] 王羲之:《蘭亭集序》。

[4] 陳與義:《臨江仙》。

[5] 張愛玲:《傾城之戀》。《張愛玲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72頁。

[6] 《詩經·邶風·擊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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