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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寶玉鳳姐中邪,癩頭和尚與跛足道士來禳解,各本都批:"僧因鳳姐,道因寶玉,一絲不亂。"因此鳳姐臨終應有茫茫大士來接引,但是寶玉出家,顯然並不是渺渺真人來度化他,而是正式到佛寺削髮為僧,總做了些時和尚才有一天跟著個跛足道士飄然而去,到青埂峰下證了情緣。這樣寶玉比較主動。

寶玉那塊玉本是青埂峰下那大石縮小的。第十八回省親,正從元妃眼中描寫大觀園元宵夜景,插入石頭的一段獨白,用作者的口吻。石頭掛在寶玉頸項上觀察記錄一切,像現代遊客的袖珍照相機,使人想起依修吳德的名著"我是個照相機"──拍成金像獎歌舞片"Cbret"。

八十回後那塊玉似乎不止一次遺失,是石頭記載的故事快完了,所以石頭躍躍欲試的想回去。因此丟了玉並不使寶玉瘋傻,像續書裡一樣,而是他在人間的生命就要完了。所以一再失玉有一種神秘的恐怖。賈家出事後,鳳姐"掃雪拾玉",顯然是丟了玉又給找了回來。省親元妃點戲,有一出"仙緣",注:"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甄家抄了家,甄寶玉流為乞丐,出家得了道,把寶玉再次丟了的玉送了回來,點醒了他。寶玉不久就削髮為僧,人與玉一同走了。終於由渺渺真人帶他到青埂峰下,也讓石頭"歸位"。

第十八回介紹妙玉一段,庚本有畸笏極長的批註,計算十二釵已出現的人數,"又有又副刪("冊"誤)三斷(段?)詞,乃情(晴)雯襲人香菱三人而已,"又推測副冊、又副冊還有些什麼人。上有眉批:"樹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畸笏。"這條批第一個字有人指為"前"誤,俞平伯、周汝昌都接受這讀法。但是宋淇遍查草字,二字字形僅有一部份相似,極為勉強,所以認為"樹"字應作"數"字,是音誤,不是形誤。我也覺得對。

"末回警幻情榜"來自早本,情榜上"又副"作"再副"。"再副"改"又副"的時候,不預備情榜上再有"三四副"了。第五回警幻明言正冊外只有"下邊二廚"──"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餘者庸愚之輩,則無冊可錄矣。""三副冊、四副冊"已經改去,但是顯然沒有連帶改最後一回。

這"紅樓夢"的第一百回是從更早的早本里保留下來的。"末回警幻情榜"與"末回撒手"並不衝突──"懸崖撒手"一回內有情榜。回目內有"懸崖撒手",也許沒有"情榜"。

第二十五回通靈玉除邪一段,庚本眉批:"嘆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手文字為恨。丁亥夏,畸笏叟。"

一七六二年,作者在世最後一年的季春,畸笏已經看過百回"紅樓夢"末了的"懸崖撒手回",發現他從前擬的十二釵副冊、又副冊人名錯誤,但是五年後又慨嘆他看不到"懸崖撒手"一回了。當然這是因為此回改寫過,他沒看過的是此回定稿。這改寫的"撒手"回也遺失了。也許不在那"五六稿"內,否則他似乎不會沒看到。

寶玉出家,是從蔣玉菡襲人家裡走的。改寫過了"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理應帶改"懸崖撒手"回,照應前文。此外就我們所知,末回情榜早就該刪十二釵三副冊、四副冊了。榜上女子歸入十二釵分等次,男子除了寶玉,不會沒有柳湘蓮秦鍾蔣玉菡,大概還有賈薔,因為畫薔的齡官一定在榜上。一七六○初葉改寫,可能添上賈芸。不過十二釵都是薄命司,賈芸紅玉多半是結局美滿的,那就榜上無名了。

此回寶玉去過青埂峰下後,該到警幻案下注銷檔案,再回西方赤瑕宮去做他的神瑛侍者。此後還要接寫寶釵的事,因為第一回甄士隱的歌詞有"說什麼粉正濃,脂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甲戌本夾批:"寶釵湘雲一干人"。寫到她們老了,只能是在此處,除非寶玉做了十廿年或更久的和尚,考驗他的誠意。寶釵作"十獨吟",可能是被遺棄後,也可能是以前流散鄉居的時候。那時候有寶玉,這時候也還有襲人作伴。因此最大的可能性還是自第八十一回起的"散場"局面中,寶玉出園,探春遠嫁,黛玉死了。寶釵雖然早已搬出園去,各門各戶另住,也不會常與寶玉見面。這時候寫"十獨吟",是"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見第四十二回總批)。

末回除了寶釵湘雲,還寫到李紈賈蘭與族人賈菌。第一回甄士隱的歌詞有"昨憐破祅寒,今嫌紫蟒長",甲戌本夾批:"賈蘭賈菌一干人"。太虛幻境關於李紈的曲文如下:

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祅,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簪纓;光閃閃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

李紈沒受到"老來貧"的苦處,但是兒子一發達她就死了。寶玉二十幾歲出家──十五歲(比今本大兩歲)的時候"塵緣已滿大半了"。──見全抄本第二十五回──賈蘭比他小几歲,如果已經有了功名,不會不資助他,因此是在他出家後才發跡。所以也是在末回敘述賈蘭接連高中,彷彿是武舉,立了軍功,掛了帥印,封了爵,像祖先一樣。但是李紈沒享兩天福就死了。

第一回賈雨村"對月寓懷"一詩,甲戌本眉批中有"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當然不一定兩次都是雨村作詩。

第二回雨村很欣賞一個破廟裡的一副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心裡想"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進去看見一個老和尚,"那老僧既聾且昏,(甲戌本夾批:是翻過來的。)齒落舌鈍,(又批:是翻過來的。)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又有眉批:"畢竟雨村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

同回冷子興談榮府,講到寶玉的怪論與奇特的行徑,雨村代寶玉辯護,認為有一種兼秉靈秀之氣與邪氣而生的人物,一方面聰俊過人,而乖僻邪謬不近人情。這就是雨村"能識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證"是"青埂峰證了情緣",在"末回撒手"內。顯然全書結在雨村身上。末了的中秋詩也是他寫的。

雨村丟官治罪,充軍期滿後,"眼前無路想回頭",到荒山修行,看見青埂峰下一塊大石上刻著情榜,但是他並不欣賞榜上那些"情不情"、"情情"的考語。這就是他"卻不識得既證之後"。當然大石上也刻著全部"石頭記",否則他光看各人的考語,不知道因由,也無從瞭解起。

這樣看來,寶玉跟著渺渺真人來到青埂峰的時候,石頭一"歸位"就已經刻著“石頭記"全書,包括情榜,否則如果本來沒有,不會二三十年後石上又現出許多文字來。因此寶玉"證了情緣"就是看這部書,明白了還淚的故事,大徹大悟後,也不想"天上人間再相見"了,所以絳珠仙子並沒出現。

除了這"五六稿"──如果"撒手"回不在內,就是六七稿──還有一回也遺失了。第二十六回馮紫英一段,庚本有兩條一七六七年的眉批:"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丁亥夏,畸笏叟。""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第三十一回回末湘雲把她拾來的寶玉的金麒麟給他看,各本都有回後批:"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下一回開始:

史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襲人斟了茶來與史湘雲吃,一面笑道:"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史湘雲紅了臉吃茶不答。襲人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西邊暖閣住著,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兒,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害臊了?"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

此段寶玉告訴湘雲他珍視這麒麟,當然她知道他是愛屋及烏,因為像她那隻麒麟。他不會不知道她定了親的訊息,但是仍舊向她示愛,是他一貫的沒有佔有慾的愛悅。襲人提起的十年前的夜話,似乎是湘雲小時候說要跟襲人同嫁一個丈夫,好永遠不分開。──十年前當然是早本的時間表。按照今本,寶玉這一年才十三歲,黛玉比他小一歲,湘雲又比黛玉小,十年前至多是一兩歲的嬰兒。

第二十一回湘雲初次出現:"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句下批註:

前文黛玉未來時,湘雲寶玉則隨賈母。今湘雲已去,黛玉既來,年歲漸成,寶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雲自應同黛玉一處也。

顯然早本寫賈家不是從黛玉來京寫起的,還有"前文",寫湘雲寶玉小時候跟賈母住一間房,也像後來寶黛一樣。第十九回襲人自述:"自我從小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可見湘雲一住幾年,死了母親才回去了一趟,像第十二回黛玉回揚州一樣。想必她家在江南,但是父母雙亡後跟叔嬸住,"小史侯家"在京中,所以到賈家來也不能長住了。她的地位為黛玉取代,所以總有點含酸。早本大概湘雲文字的比重較多,與襲人西邊暖閣夜談等事都是實寫的。射圃是否在大觀園,不得而知。第二十六回賈蘭演習騎射,是在山坡上射鹿。寧府請客練習弓箭,是在天香樓下箭道上。大觀園內如果有個射圃,男賓入園不便,連各處的丫頭都要回避。當然,這是"後數十回"了──第十九回批註中有"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等處",指榮府敗落後寶玉的苦況。射圃回也在"後數十回",當時園中人早已散了,難得有客來訪,一時興起,沒有理由不到荒園中習射。

第五十二回寶玉到王子騰家去,有許多隨從與排場,庚本批註:"總為後文伏線。""後數十回"當有榮府衰落後寶玉出門應酬的慘狀,作為對比。也可能就是應邀演習弓箭,不在王子騰或小史侯家──護官符上的王史薛三家與賈家"一損皆損,一榮俱榮"──而是在依然富貴的親戚故舊家中,對照才更強烈。湘雲的未婚夫是誰,始終沒有透露,也許就是衛若蘭。不然就是湘雲家裡窮了之後對方悔婚,另許了衛家。這時候還沒過門。若蘭比箭熱了脫下外衣,露出佩戴的金麒麟,寶玉見是他賣掉的那隻,輾轉落到衛家,覺得真是各人的緣份,十分惆悵。──當然,也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太虛幻境關於湘雲的畫冊與曲詞都預言早寡,與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衝突,一直是一個疑案。

第十二回跛足道人向賈瑞介紹他那隻鏡子:"這物出在太虛玄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庚本眉批:

與紅樓夢呼應幻

"紅樓夢"指"紅樓夢迴",即第五回,因為回目有"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甲戌本),"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庚本)。這條眉批小字旁註"幻",是指示下一個抄本的抄手,"玄境"應改"幻境"。這一回是關於賈瑞的,"風月寶鑑"內點題的故事,來自作者舊著“風月寶鑑"。搬到這部書裡來的時候,此處有沒有改寫,把太虛幻境──原名"太虛玄境"──寫了進去?倘是這樣,第一回、第五回連批語在內提起太虛幻境好多次──有時候光稱"幻境"──怎麼從來沒有一個本子有個漏網之魚的"玄境"?看來賈瑞的故事裡的"太虛玄境"是從"風月寶鑑"裡原封不動搬來的。

移植到此書內的"風月寶鑑",此外只有二尤的故事裡間接提起過太虛幻境一次。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夢見尤三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勸她"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沒有用太虛幻境名稱,否則一定也是"太虛玄境"。

自從"風月寶鑑"收入此書後,書中才有太虛幻境,一採用了就改"玄"為"幻",所以第一、第五回內都是清一色的"幻境"。

還有個理由令人懷疑太虛幻境或玄境是此書一直就有的。太虛幻境的預言與第二十二回的燈謎與第六十三回的"佔花名"酒令有點犯重,尤其是關於賈家四春與襲人的預言。第六十三回來自極早的早本,回內元妃還是個王妃。是否因為太虛幻境是後加的,隔得年數多了,所以有重複的地方?第二十二回如果也是極早的早本,那麼太虛幻境就是跟著“風月寶鑑"一起搬來的,與最初的"石頭記"中這兩回相隔太久,以至於有些地方重複。

庚本第二十二回未完,到惜春的燈謎為止,上有眉批:"此後破失,俟再補。"似乎是編纂者發現此回的一回本末頁殘破,預備從別的本子上補抄來,但是結果沒找到,只在背面加釘一葉,補抄了兩條批。第一段是作者生前的備忘錄:

暫記寶釵制謎雲:

朝罷誰攜兩袖煙……?[七律。詩下略。]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畸笏叟。[靖本多一"補"字,作"未補成",署名缺"叟"字。]

到了現存的庚本,當然已經由同一個抄手一路抄下來了,因此筆跡相同。

回內賈政請賈母賞燈。

地下婆娘丫頭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裡間又一席。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裡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覆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

水滸金瓶裡似乎都有"婆娘"這名詞,是對婦人輕褻的稱謂,帶罵人的口吻。此處應作"婆子",指較年老的僕婦,因為有男主人在座,年輕的家人媳婦不便上前。書中"嬤嬤"大都是保姆。至於職位低的"老媽媽們",那是下江人的普通話,"婆子"是北方話。接連四次稱"婆娘",可見不是筆誤。戚本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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