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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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醒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在崇尚藝術的時代，寫點作品，即使究困潦倒，也是值得的。

這是一個夢。近來，我常常夢到古代。連夢也懷舊。有一晚，我夢到我的情敵是三國時期的關羽，面孔紅紅，衣帶飄飄。我說你有什麼了不起，他還沒來得及掄起青龍偃月刀，我就一槍打去。關羽儘管神，畢竟血肉之軀，經不起現代化程序中的呼呼子彈，但關羽，關公，關老爺。關老爺的麼！醒來後我只得更緊地抱住她。不願她生活在三國時期，那裡兵荒馬亂。再說關羽又殺過人，還是女人，還是女人中的美人——貂嬋。中國英雄，不殺掉一個女人，是成不了英雄的。武松殺嫂，石秀無嫂可殺，就殺朋友太太。傳說中的貂嬋，是傳說中的陝西米脂人。李自成也是米脂人。據講李自成要殺盡山西人，原因：李自成落難時在山西討不到飯吃，見那人吃西瓜，他就在一邊等，想啃西瓜皮。那人吃完西瓜，朝李自成看看，把瓜皮一甩，用腳猛往泥土裡踩。那時的李自成，已經頗有抱負，他心想我一朝得勢了，非把山西人殺盡不可。一粒老鼠屎，壞掉一鍋粥，正是。李自成果然得勢，渡過冰雪中的黃河（這裡，又有一個傳奇故事，以後再說），打到山西。但他並沒有把山西人殺盡，又有兩個據講，李自成一路殺來，山西人逃難，他見到一個婦人跌跌撞撞，抱著一個大孩子，拉著一個小孩子，李自成覺得怪異，放下屠刀，開口問道，那婦人回話：“大孩子是前頭女人生的，我是他後母。小孩子是我生的。”李自成大為感動，說：“我不殺你，你也不用跑了，回家後在煙囪上插一根柳枝。”李自成傳下令去，凡見到煙囪上有插柳枝的，是賢女人，不能殺。不料這一下，山西的煙囪上頓時造出柳林。看來是山西的一個賢女人，救下全山西人的命。一顆味之素，鮮活一碗菜，正是。另一個據講，李自成不殺傅山，因為傅山有學問。李自成帶話給傅山：“請先生把儒冠掛在門口樹上，我計程車兵不會殺戳你家。”一時間，儒冠高掛，滿山西都是知識分子。有人講知識分子只會空談救國，此事來觀：救一個地方似乎還是綽綽有餘。所以如今的山西人如今才能在全國各地做生意或在自己家裡挖煤。李自成要殺盡山西人，我的研究主要是這個原因，貂嬋是他同鄉前輩，關羽把她殺了。關羽是山西人。反正那一晚，我夢見關羽，心情沉重，直至我夢到明朝市井，才神清氣爽。

明朝市井，我夢見它了。沒有什麼理由說這就是明朝市井，但夢裡確確實實認為這就是明朝市井。明朝市井，方方正正，不大，像徐渭一封信。徐渭衣冠不整地在酒樓上喝酒，“小二，結賬！”一摸口袋，沒帶銀兩，他就對店小二說句筆墨侍候。不多會兒，店小二呈上文房四寶，徐渭醉書詩一首，店小二忙拿給老闆，老闆忙說：“先生客氣，先生客氣，給多了，給多了，且作鄙店欠你一桌酒飯，小二，記住，哪天送到徐先生府上去。”徐渭也不言語，掉臂而行。我正暗暗驚奇，又見老闆對店小二說道：“鈔票天天可以摸到手，詩是難得一飽眼福，又加一筆好字，無價寶呵！”這時，我覺得做個明朝人，想來不錯。我閒逛進得一所大房子，見到許多人吵著說要結社，我說：“你們毛病，被警察知道了怎麼辦？”“警察？”他們望望我，摸摸自己腦袋，繼續高談闊論。其中張姓者，大談一篇文章構思，後來坐在一邊寫，我看到題目：《五人墓碑記》。好像還挺有名的。隨著他們，我到郊外，那裡一片桃林。

起先看桃林的老頭還不讓我們進，交涉幾句，一聽，是些文人，忙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給我們找來薦席，燒水沏茶。我們飲酒，喝茶，寫詩，說話。或坐或倚，或躺或靠，或伸或縮，或立或蹲，桃花燦爛繽紛若紅粉灑將下來，遮蔽我們。死了也好，不是荒墳而是花冢。

他們都死了，死在明朝市井，我活過來。夢醒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在崇尚藝術的時代，寫點作品，即使窮困潦倒，也是值得的。因為我很快被另一個念頭攫住：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這篇散文頭重腳輕，李自成當然很難算入《明朝市井》，雖然他也寫詩，有百首梅花流傳，近來的說法是後人偽託。反正是夢，不是夢的話，徐渭也沒什麼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