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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會路過碼頭……婆婆在廚房裡走動,你在鏡子前理衣裝。她不停嘮叨,你繼續理衣裝。聲音透過廚房來到掛著一張海景油畫的走廊,再從右側拐進臥室,它從一條狹長的門縫中擠了進來。摩擦金屬門軸的聲音被沖淡了——這三點二米的旅程與後來出門通向霧碼頭的旅程幾乎是重疊的。在後來的旅程中,三點二米不斷增長,霧氣越來越重,其實這三點二公里算很近了。遠處有船緩緩開動。路上也沒有說話,霧碼頭越來越清晰,他才擦了擦蒙在眼鏡上的霧,他說:前邊就到了,我媽的意思是我們是不是該去一趟對岸——大姐才是重點。從這個角度說,你對他姐姐有一種天然的好感。他們在霧碼頭邊的小商業街上開了一爿滷味店,見到你時,她親熱地讓你,叫一聲“姐”,然後拉你進了店。小店開業,生意好起來。產品從豬耳朵到豬尾巴,從肉皮凍到血豆腐,血肉油皮。熱烘烘的下水更是全鎮出名。姐夫長著一張相當斯文的長臉,戴著一副圓眼鏡,平常在店門口拿一把藤椅往那兒一放,先是望一會兒遠處,再坐下來,沒顧客時,看一天書。記得第一次見面,他鼻樑上架著同一副眼鏡,突然起身,看你。你看著他的頭微微低下,同時聽到他說:有失遠迎,有失遠迎!離開霧碼頭後,你和他玩笑說,姐夫一看就是文化人。姐姐兩百多斤,一個小商人的樣子。關於這次拜訪,婆婆說起過。這讓他們的婚姻聽起來很有道理,事實卻有另一種說法。鎮在馬州北坡地勢偏高的河邊。清晨,碼頭大霧瀰漫,船緩緩開動。船聲隨之而來,船卻還看不見。這裡的船都不大,鎮子靠這些船運輸。當年,姐夫就是從這裡戴上大紅花進省城上學的。話鋒一轉,婆婆重點說的是四年後——姐夫畢業那年回鄉省親,一身漂亮衣衫,神氣得很。老鄉們都不認識,有人跟他說話,他只是點點頭,也想不起是誰。船緩緩開動。天氣正熱。一個當年的鄰居挑著一擔魚走來。快看!上次見你時,還小!不一會兒,很多人都問他省城怎麼樣。霧碼頭木板上的陽光鋪了一層水。行人褲管帶著泥巴,漁人遺漏的小魚在大家的行動間穿梭。一些人問幾句,見沒啥回話,也就散了。有的人訕訕地離開。船緩緩開動。他姐姐要去河那邊賣幹蝦。每個人有營生,不比河那邊繁榮,卻也生氣勃勃。這條船遲早會壞在河裡!有人在船上埋怨。猜對了,船壞在離霧碼頭不遠的地方時,距離下一趟還要等一個時辰,就這樣船上的人也沒空埋怨了。姐夫把包袱放在身下,眼睛看水,開始吸菸,不時用嘴銜著菸捲,並換手託一託眼鏡,太陽太烈。幾條跳出水的魚滑過,從打牌的人群中凸出來,腥味正濃。這人!船頭瞪他,眼神叫人渾身發毛。罵一會兒,嘟囔著扎進了人堆,玩上?無聊,兩人打牌。姐夫坐得近,嘴上是第五根菸,斜眼一看,牌順,轉頭去聽。這都能毀在你手裡?輸了要再來。對方不來了,說沒勁,理由是棋牌,棋牌,沒聽說過不能老和臭棋簍子下棋?人不少,板著臉的就姐夫一個。想看書,一聞味,算了。擠進人堆,抓一手爛牌,打不出去。你不是這料!對方牌順。輸了就哄他。這堆輸了,他就去那堆。很多把,都輸。坐在最後那堆人裡打牌,姐姐也在。仨人打牌,他出牌臭,看熱鬧的人繼續起鬨。眼看又要輸了,姐姐扒拉一下他腦袋,說裡面真裝的是墨水?周圍人都瞪圓了眼,對方輸了。船緩緩開動。發動機的悶聲從船底冒出來,船槳攪起茫茫暮色。時間不長,鎮上人都聽說他回到了馬州。姐姐以為四年的時間可以把他改變。小說和豬肉在腦子裡第一次相遇時的情景,他記得很清楚。別這麼說。姐姐不聽,繼續說。船緩緩開動。姐姐把女兒送到河那邊的重點小學。姐夫看文學書的毛病卻不見悔改。不過,也算配合姐姐的嘮叨,時間縮短,一般只在沒有顧客時翻幾頁。船緩緩開動。你曾見他在門口坐著,還是那把藤椅,手上翻著某本厚厚的小說。書頁油膩膩的,從他指尖翻過去時,她吆喝:上好豬下水!姐夫一天到晚在店裡,女人自己就送上門來了。

送上門的女人是個離婚的赤腳醫生,住在離他們店不遠的一個大院。她過去在醫院值班愛看小說。姐夫知道她跟一個斷腿的語文教師鬼混。後來,如大家所想,她離了婚,從鎮衛生所調到村裡。說是去那個村經過滷味店,第一天去上班,她就看上了姐夫。她每次買豬耳朵,問完價錢都跟姐夫說一句:您是小說裡的人兒?越看越像小說裡的人兒!姐夫聽了不知應該作何反應,對他來說,多給了一些斤兩是最實際的。這個隔三岔五來買豬耳朵的女人名聲不太好。船緩緩開動。那一天是個下午,下起了雨。姐姐說,這肉挺好,來點兒?女人說,不了。聲音很低。她走後,姐姐轉身跟姐夫說,小娘們兒挺好看。這裡的天氣,過雲雨常有。霧碼頭上的水,在雨後漫到了街面。這一天,又是這樣的天氣,買豬耳朵的女人溼漉漉地跑來店裡,跟姐夫借走一本小說。什麼也沒買。提起來好讓人氣。婆婆說,倆人談書也能談到床上。姐姐回憶那天切破了手,讓姐夫去買創可貼。還用說?你只信眼睛看到的——女醫生黏上了你姐夫!有一天,姐姐切著切著豬耳朵,來了氣。一刀一刀,盯著姐夫。一刀剁下,顧客嚇了一跳。姐夫怯怯地說:您要這塊肉嗎?廢話!快給顧客包上!他舒口氣,招呼顧客走。孩子?姐姐突然炸了!拿了刀,姐夫看她出了門去。姐夫也瘋了似的追。姐姐往前走,回頭看他:要不宰了她,要不替她死。話是這麼說,姐姐的事到底該怎麼辦?姐姐首先沒有宰她,只是在村診所裡亮出割豬耳朵的尖把兒刀,其次是當著那女人的面劃開了姐夫的小腿肚兒。結果是血噴一桌。啪——再把刀往女人面前一丟,這個後續動作有個意思——別以為你會動刀!再後來打響的是懷孕之戰,姐姐的前戰是走關係到鎮衛生所取去了節育環。一個有點悶的姐夫沒想到攤上兩個嘰嘰喳喳較勁的女人,是這個事的看點。姐姐以為輸了,女醫生卻因為宮外孕命差點兒搭上。這個看點也不差。作為戰爭的勝利一方,姐姐懷孕了。全家都勸她流掉。她卻說,知道我懷的是什麼?是兒子,還是一口氣?大家說不清。她也說不清。這還是看點。從這裡又可以說到他對姐姐婚姻的不理解。姐姐有一天忽然來到你家,一件淡藍色的襯衫下,五個月的肚子顯露出來。幾次B超都說在轉胎,看不清。怎麼可能看不清?你不知道她為什麼懷孕為什麼引產。送她出去時在路上她還在嘀咕。如果是男孩呢?你勸著。姐姐還是做了手術,他跟你說這個事的重點在那是一個差不多成形的男嬰!姐姐泣不成聲。婆婆不得不乘船去伺候她。最近,你想起那個男嬰,在那張大床上翻來覆去時。他每天在另一間房裡畫圖,很多人知道你是設計師的老婆,去市場買菜都有折扣,弄得有時從他設計的樓下經過,似乎都能聞到他的味道。昨晚想和他親熱,就進了他的工作間。給他倒茶,他一邊喝茶,一邊撥開你放在他脖子上的手,疲憊地說,你先睡,你的霧碼頭我還沒設計好呢。你的霧碼頭,他這麼說是因為半年前有天晚上,晚報上的一張圖片吸引了你。這個人你認識。下面注有一句話:“拍霧碼頭是為了提醒大家,這個伴隨著馬州不知道多少年的霧碼頭,如今快塌進河裡了,支離破碎的骨架已撐不起來往的船隻。”躺在床上回憶,現在的你,從眼神到身體裡透露出城裡女人的儀態,沒人會看到那個劃痕……你們的父親都是漁民,母親多半數在霧碼頭做小生意,或者給人搬東西。她們從面前走過。甲板上有了堅硬的斷痕。每天,去霧碼頭給母親送飯。再從碼頭上回來,在院裡寫作業。你老是寫一個字就玩半天,這個人會偷偷把幹蝦米塞到你的嘴裡。有時騎著腳踏車幫母親拖貨。腳踏車很高很重。船緩緩開動。夠不著腳蹬,就用腳尖鉤著,鉤一下踩一下,就這麼衝過了岸邊的林子,沿一個長坡騎上霧碼頭。船緩緩開動。馱了一會兒貨,就去玩耍。那個地方的玩物到秋天,只剩水邊的乾草。草燒完了,坐在霧碼頭的甲板上,看遠處的帆影,將草芯兒放進嘴裡嚼。野果是夏天長的,這個人的手上變出你愛吃的那種紫色小葡萄。船緩緩開動。坐累了,就把小葡萄丟到這個人身上,小珠兒蹦來蹦去的。把它們撿起來,一把咬在牙齒上,朝你笑,看到的是一嘴黑紫色的痕跡。印象最深的還是母親收工的場景——霧碼頭,彎曲的甲板,呼呼作響的風,在這些組成的背景裡少年蹬車載上疲憊的母親在一輛又一輛的腳踏車中穿梭,並在五百三十六米處全部超了過去。霧碼頭上,天氣不好,人早早散了。坐在床上,摺紙船。船隻是這裡大部分生活中唯一能通向遠方的物體。折著折著,下雨了。他看著窗外說,水肯定漲了。絲瓜葉長到這個顏色時,水就該漲了。他翻身,抱住你,說:就一會兒。沒有任何預兆。之後,只記得自己變成了傳說中的水姑娘。唱著歌,走上霧碼頭。緊接著一片黑暗。一個屋子,一個灶臺,一個影子傾斜而下,似乎在蹲下生火。船緩緩開動。母親等待的是父親,而等待對於你呢?有人在啃噬你的身體,淤泥窩住了你的腳,兩腿之間小雜魚貼著你的小腿遊動,黏黏的感覺抹在你的小肚子上。兩根手指在觸控你時,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你不敢睜眼,你眼前灑滿了水,你怕被那種奇怪的感覺淹沒。你的面板在流失汗水,還有你的腳趾甲,你的膝蓋,你的手肘,你的耳垂,你的頭髮……你……你……你……你你你你閘門被手指開啟。你在奔流。後來,這個人在屋外響起的腳步聲裡,匆匆逃走了。你的大腿根留下了一道傷痕。這次之後,每次一起送父親出門,站在霧碼頭的人群裡,少年在霧碼頭上望著船隻,他們的父親在上面。在無數個昔日場景裡提取出的一個清晨,這個人不再跟你說話。碼頭上聚滿人,他鄉來客,本地老鄉,交織錯雜。父親的船消失的那個清晨就是這樣。他突然在你肩膀拍了一下。鞋盒裡全是紙船。把第一隻船放入水中。隨後蹲在水邊看紙船排成斜斜的“一”字向深處漂。船緩緩開動。這個人往霧碼頭走去。

請你開門,我在鏡中待得有點膩了。還去不去?你抬頭看了看天空。

婆婆提著早餐進門。你們住在同一個小區,他經常通宵畫圖,你失眠,婆婆三天兩頭來送早飯。這次,她送來的是油條、豆漿,你們是吃這個長大的。以前,豆子是靠船往馬州運送。小時候,你在霧碼頭上撿過不少豆子。說完“早”,去衛生間,過客廳,工作間裡的他正趴在圖紙上睡覺。婆婆說,八點啦!孩子跟你們住非遲到不可!進了衛生間。婆婆說,今天是不是去看他姑?你在裡面“噢”了聲。一聲嘆息。鏡子裡照出一個女人有點兒失調的臉孔。刷牙,洗臉,擠面霜,你的臉在陽光下總是異常明亮。陽光一到這節氣就是溼漉漉的。收拾好,出了衛生間,婆婆去廚房盛飯,她拿針在盆裡戳著團兒粉紅的肉乎乎的東西。針在上面挑來挑去。滿鼻腥味。那東西血管遍佈,婆婆在把血管一個個挑破,讓血捋出來。你再近一些。不是給你的。婆婆低著頭說。這是什麼?你問來的結果,她說是托熟人買的衣胞。得給水邊的瘋子補補!母親管胎盤也叫衣胞。以前家裡養貓,母貓下崽,一口一口地吞掉屁股下扯著的那段黏稠的東西就是這?你跑出廚房。他說他家的女人都吃過衣胞,沒什麼大驚小怪。媽又去姐姐那裡了?你說。

先說別的,政府和兩家公司前後投錢整修霧碼頭,工程挺大。這人主管這項工程。你在一個漂亮的碼頭,上船,經過一片水,在那個很破爛的碼頭下船,總是很不協調。姐姐正在醫院,他這麼說著,又請你去了原來住的那個院子——那裡已是個酒店。不是飯點,沒什麼人,老闆認識他,進門叫他主任。你們坐靠窗的位置,那個石屋、那面牆、那片灘、那塊林子……工人都認識你!河風吹來,停一會兒,舒開眉頭,繼續說,死是享福。他後來告訴你,霧碼頭對很多人有紀念意義。紀念什麼?你不知道如何說出這句話。他重複說著紀念。所以,看到報紙的那天就想出點力,我能做點什麼?讓它比新碼頭還漂亮,還堅固。他說話時看著你。指甲在你的面板上劃過,有點疼,有點癢。這一幕幕使你的眼睛發亮,使你的身體不自然。雖然,只是坐在客船上,望見的只是窗外的河水和水邊依稀的風景。看著那些正拆得塵土飛揚的房屋,忽然覺得難過,哽咽著撥通電話,我在船上。船在開動。

我們在時光裡摔倒了,當你站起來,我看到的卻是自己。

婆婆在廚房裡走動,你在鏡子前理衣裝。哪怕是自己也覺得三十三年的閱歷更無法替代。也許,你挑太久,他在鏡子前說:又不是去相親。去霧碼頭邊看望姐姐。不一起去?出門前,說了幾次,他都說沒時間!雖然是自己的姐姐,但他指著一張設計圖說:我不喜歡它!你明白他的意思。霧碼頭上的工人們穿梭在人群中,扛著木頭,推著磚車。在岸上站了半天。原來的農家院成了小酒館,原來的路鋪了新石子,踩上去感覺奇怪。船緩緩開動。海上灑滿金子一樣的陽光。遠處沒有海,只是有些人想當然地覺得,海在那裡。他離你越來越遠,看見他的嘴唇在風中拍打出詞語。喂,有失遠迎。姐夫還是那句話,站在門口,揹著你。身體有些彎曲,一手叉腰,一手拿書。走過去,一拍他,叫了聲:姐夫。她走了,他說。你知道他指的是女醫生。你陪姐姐在小屋裡度過了一個上午,姐夫一直沒進門。姐姐說,那個女人一走,事情倒複雜了。一大早,她過來給你姐夫撂下一本書,就走了。

下午要回酒店工作,出門時見姐夫跪在門口燒什麼東西。電話那頭隆隆的輪船聲,他聲音很小。有人過來示意你有事,放下電話。是酒店客人喝醉了。作為大堂經理處理這類事的經驗太多了,沒一會兒,客人就高高興興地離開了。繼續走。櫃檯前圍了很多人。沒等人回答,那個女人說,你是經理?這什麼酒店?浴室的水那麼熱,調都調不過來!你說,我們酒店可不是小旅館!她說,所以才來這裡住啊!她對你的解釋不屑一顧。女人跟女人打交道,怕你的心思她懂,她想什麼你明白。你陪著笑,小姐的意見很好,我們在新城準備開個新店,到時請您多提意見!經理,你們打算在新城開分店?您看,這裡有些樓盤。說著,利索地從隨身包裡拿出一堆資料。你看到了熟悉的效果圖。知道你們那兒,它的前景比你講的還要好!她露出驚訝的樣子。開發商請對了人,這個女人雖然不年輕,但身材特別好,是一個風韻女人。大堂的下午有些空蕩。她說,我們的設計師也買了一套!當然是特別好的樓盤。由房子引來的疑問一下重要起來。這一刻,姐姐的那張絕望的臉浮現在眼前。老了的人才會動不動說年輕時代。你和他同校,都是學生會的成員。他沒追你,但你知道他喜歡你。至今記得一次生日,他在校園的廣播裡為你朗誦詩。你們文學社管廣播。那天,你們一起播音,並排而坐。一等三年,那個夏天他先你畢業,此後再無訊息。從每月回去一次到一年沒再回去。霧碼頭上的人也讓你恐懼。畢業晚會,老師讓文學社社長帶大家記錄生活花絮,編排節目,拍成錄影帶給每位同學留紀念。你們需要一位會攝像的人,於是從電視臺請了一個人,他當時在電視臺實習,可以借到好的機器。拍攝結束的那天晚上,你代表全班同學送他一個木船。後來,他要走,你追了出去。沒想到他忽然跑起來,你在後面一聲不吭地追。畢業後,你在河這邊找了份工作。後來,他進修設計。進修第二年,你們結婚了。你沒兄弟姐妹,這個人特地從外省趕回來。你坐著摩托車去了霧碼頭。當鞭炮的碎屑落滿碼頭的臺階,他又消失了。船緩緩開動。一晃十年,你們也有了孩子,平時忙工作,兒子交給婆婆帶,週末才能看見。婆婆說,你不是不吃嗎?定睛一看,才發現筷子夾的是衣胞。回到自己家,天色還不晚。斜靠沙發,翻江倒海。之後,拿起電話,想到姐姐,她能拿把刀示威,能拿生兒子跟別人較勁,我能嗎?慢慢地,又放下了電話。第二天一早,這個人坐船過來到酒店,你推說今天有事,交了設計稿就匆匆回了辦公室。他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秘書進來,對你說,您的朋友在酒店外面的臺階上站了好久,剛剛才走。

你可能會走,你可能再也回不到,那些被黑暗籠罩的事物,都躲在平靜的未來裡。

兩個月後,他出差回來。這兩個月裡,你都儘量把自己拉回現實世界,你知道那些早年間的生活場景又活靈活現了,但終歸是過去了。人們從點著燈的房間向外望去,那些被燈光照亮的東西,雖然落在身後,卻仍歷歷在目。眼前河邊因年代久遠而坍塌的欄杆和霧碼頭的臺階被人視而不見。船緩緩開動。內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東西,紛至沓來,夜晚燥熱。這兩個月裡,通完電話,你坐在鏡子前來回想。意義在於與鏡中的自己形成一種默契。

電話打來問,設計師回來沒有,他要請吃飯。還說,工程開始了,竣工時務必來看看。沙發上的他以為你工作太累了,你不想聽他說話,他一說你倒是來了力氣,故意提高音量,對他說,我老鄉要請咱們吃飯!他一點也沒有被你的聲音嚇到。他只會說,沒有時間。你瞭解他會這麼說。以前的話,他不去,你也不去。這次,你當著他的面,跟對方約定在霧碼頭邊一個高階酒樓,你一身深色的連衣裙夜船赴約。設計師呢?看著他,幹了一杯紅酒。他一直清醒,肯定很忙。之後的事統稱為傾訴,他是聽眾,傾訴之中,除大口吸菸,連咳嗽一聲都沒有。船緩緩開動。酒樓沒別的客人。最後,他對你說,太晚了!

霧碼頭上大霧濛濛。手機一直開著。夜船的槳聲,水流過粗糙的木柱,在夜晚,一個喉嚨沙啞的歌手。“一彎月兒圓,一片雲兒遠,漁火幾點點,伊人在水邊……”在青澀的感情掐斷之後的十四年,在同一艘船上各自揪住了線的兩頭。他摸了摸你的頭。就是這樣,小時候摸著你的頭髮,轉身說話。你要還是小女孩多好。那個夏天……天有點黑,你知道,他的臉紅了。他愛臉紅,你想到從女孩成為女人的那天,睜開眼看到的也是一張紅紅的臉。

曾在霧碼頭上威風一時的姐夫拖著兩大箱書離開了。船緩緩開動。姐姐也把滷味店關了。婆婆每星期過河一趟送些東西。婆婆無法想象兒子會突然從嘴裡吐出那句話:我們也散了吧!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你站在欄杆邊,看著婆婆顫抖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冷笑著靠著石頭柱子,半天沒說話。船到了,姐夫把一本書塞給你。《安娜·卡列尼娜》粘滿了油漬,書頁間還有淚水浸溼的痕跡。你想起那天走出很遠後,看見姐夫面前的那堆灰燼。夫妻多年,你發覺自己竟然也不瞭解彼此。而他說,別胡思亂想,頓了頓聲音,我沒做什麼對不起這個家的事。還有——他說,也和你們不一樣!手機的響動緩和了氣氛,又驚又喜。有時,眼神的細微變化就可以打破停頓。可是這樣的眼神在這個夜晚似乎沒有出現。你有點著急,還好,有了可以繼續的引子。手機被他拿起來,嘶嘶的聲音裡混合著這個人的聲音。他按了擴音,空蕩蕩的客廳頃刻水霧瀰漫。

婆婆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也意識到此刻再嘮叨已一點用處沒有。喂,你在聽嗎?看了看坐在身邊的他。你們在轉天上午八點十三分,第一對在民政局辦手續。霧碼頭竣工典禮也是在這時。你們在有些殘破的門口和很多來辦手續的男女一樣,呆站良久,還有就是遠處在半空中炸開的禮炮,一響,兩響,三響,四響……就這樣離開了,好像顯得很沒禮貌似的,他說,去不去看看?你機械地重複,好啊好。好啊好。第六響禮炮隨著你步下臺階,腳底沾地,也炸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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