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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世則揣摩著回答,“尋常的都玩,最有意思還是惠斯特橋牌。”

“惠斯特橋牌不花哨,是男人玩的牌。”四少笑笑,“接著玩吧。”

四方牌局中,四少和顏世則為一方,兩個德國人一方,依然是貝夫人發牌。

惠斯特橋牌的精髓在於夥伴間協作,要想贏,必須兩個人信任配合。每個人既是自己的領袖,又是同伴的保護者,該決斷時決斷,該犧牲時犧牲,榮譽和失敗都不是一個人在承擔。其實顏世則並不擅長這種老式橋牌,總嫌它乏味沉悶了些。他心不在焉,四少卻是個中高手,看似桌上游戲,思維卻異常敏捷,牌風強悍,令他配合起來力不從心,漸漸露出磕磕絆絆的狼狽。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顏世則總覺得有一道目光總纏繞在周圍,捉又捉不住……這感覺令他越發不安,頻頻出牌失誤。

“橋牌是無聲的戰爭。”四少目光斜射過來,似笑非笑,神色令顏世則一窒。

這一抬眼間,卻撞上另一道目光。那個戴黑貓面具的女子,坐在四少身後,就這麼靜靜瞧著他。

一直擾得他心神不安的源頭,原來是這雙目光。從怪異的黑貓面具底下透出,似曾相識,又無從捉摸。隨後她轉過頭去不再看他,卻傾身靠近四少,附耳悄聲說了句什麼。

四少將牌擱下,歉然道,“各位抱歉,失陪,我先送女士回家,貝兒來替我這一局。”

顏世則也想趁此告辭脫身。

不待開口,貝夫人已走過來,“四少真會掃人興致,好在還有顏先生!”她說著搖了搖桌上的鈴,只見牆角巨幅油畫一轉,竟是道暗門。先前進來通傳後便不見蹤影的印度使女應聲而出,接替了貝夫人發牌。

眼看四少和那女伴相攜離去,顏世則心裡茫然若有所失。戴黑貓面具的女子臨到離去再沒看他一眼,亭亭依在四少臂彎,身形如蕙殊一般高挑婀娜。

蕙殊。

顏世則一呆,猛然回頭看去,那女子已同四少一起消失在屏風外,腳步聲漸去漸杳。

真像蕙殊,若蕙殊肯這般打扮起來,風情未必輸給此姝。

顏世則兀自胡思亂想,忘記牌局已經開始,冷不丁被貝夫人碧目一掃,剛剛收回的心神卻又亂了。座中都是高手,料定今晚有一番慘輸。然而,他卻料錯,貝夫人接手這牌局後彷彿是送金來的,一晚上幾乎沒有贏過,連帶那洋人也輸得臉發綠。顏世則只需跟著自己搭檔撿錢,贏了個盆滿缽滿。

到牌局結束時點賬,數額驚出他一身汗。所幸是贏了,若是輸,只怕回家要被老頭子罵死。

天將亮時,貝夫人親自送他出來,言下殷殷,態度和藹。

次日袁家兄弟聽說了顏少閣樓奇遇記,直叫悔青了腸子,大罵姓顏的不仗義,竟不替他們引薦。袁五公子嘴上刻薄慣了,見不得顏世則那飄飄然的樣子,便啐道:“當心樂極生悲!”

果真應了他的烏鴉嘴。

時至半夜,暴雨傾盆,祁家一個電話打來,說七小姐離家出走了。顏世則冒雨趕去,祁家上下已亂作一團,見了他來,更是窘迫。祁老爺暴怒如雷,大太太是七小姐生母,掩面哭個不休,一句話也說不出。五小姐悄悄將他引至一旁,將一隻磨損得很舊的紙盒子遞給他:“小七留給你的。”

顏世則茫然接在手中,喃喃問,“她自己走的?她要去哪裡,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究竟為著什麼事,要鬧到出走?”

祁五小姐咬唇半晌,擠出細弱語聲:“她說要解除婚約。”

“什麼?”顏世則是真的沒聽清楚,五小姐聲音太低。

“父親氣極了,叫她滾,說倘若她敢退婚,便不要再姓祁。沒想到……小七真的就走了,一句話也沒留,只留了這個給你。”五小姐拿手絹拭著淚,“小七一向是最本分的,天知道這回著了什麼魔……”

顏世則有些回不過神,好似未睡醒時,聽著什麼都懵懵懂懂。

蕙殊,退婚,離家出走。

這不是真的,肯定又是她捉弄他的小把戲吧。顏世則低頭看手中紙盒,四邊都磨得破了,是小時候他送她的西洋畫冊盒子。五小姐看著他掀開盒蓋,只是他手一抖,盒子墜地,落出一隻羽毛鑲貼的黑貓面具。面具、紅寶石、貝夫人、四少……逐個從眼前掠過。

耳聽著五小姐細細啜泣聲,擾得他心亂,似乎想起什麼,又似什麼也想不起。暴雨一刻不緩,挾風潑灑天地,窗外庭院樹搖花摧。猛然一聲驚雷乍響,似在頭頂滾過。

顏世則霍然抬頭,是了,是這樣!

那枚紅寶石連店裡老夥計也未見過,他卻特地捧給蕙殊瞧,暗自希望她喜歡這未來的訂婚禮物。若不是她透露訊息,貝夫人怎能得知店裡有這枚寶石。往日裡端莊本分都是做戲,她根本不曾露出半分真顏給他,她戴著一隻淑媛面具,敷衍周旋在祁、顏兩家,背地裡早與那來歷神秘的四少暗通款曲……昨夜當面嘲弄他,看他怯懦出醜,他竟一無所覺。

眼睜睜看她倚在另一個男人身邊,眼睜睜看她離去。

一個女子倘若變心移情,又有什麼能阻攔。她選了那樣一個人,富可敵國、風度翩翩……自然,是她選得好。她不但走,還要留下這隻面具來嘲笑他,顏世則你是如此失敗的一個人,一個連未婚妻也留不住的男人。從前她總是委婉暗示,男子立身處世,應有所抱負。自從她留洋歸來,便不只一次地說,世則,為什麼你總是沒有變化呢。但她從未將厭惡失望表露出來,於是他以為不要緊,只要哄得她高興便好。

原來,她已失去隱忍的耐性。她再也瞧他不起,終究明明白白告訴他——顏世則配不上祁蕙殊。

又一聲驚雷乍起。顏世則踉蹌退後兩步,盯著地上怪異的黑貓面具,面容漸漸蒼白扭曲。

五小姐親自倒來一杯白蘭地,看他咕嘟直灌下去,過了半晌也不見回緩,依然唇青頰白,似在瞬間被人擊倒。

“世則,你們究竟怎麼了?小七去了哪裡,你是不是知道?”五小姐心思細膩,看出其中蹊蹺,憂切地望住他,“你若知道小七的去處,務必告訴我!”

顏世則張了張口,語聲堵在喉嚨。

要說什麼,說雲頂皇宮嗎,還是將那風月銷金窟的秘密和盤托出,將蕙殊與旁人的私情昭示天下?從此毀了祁蕙殊的名聲,毀了顏世則的臉面,也毀了祁、顏兩家堂堂名望……掉落地上的黑貓面具,鬍子仍惟妙惟肖地上翹著,彷彿露出一個笑容。

想象蕙殊的表情,大約也是這樣譏誚的笑。她瞭解他,清楚他每一處軟肋,知道他連說出實情的勇氣也沒有。

蕙殊,最溫柔的蕙殊,原來你是這樣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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