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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臺北
一場愁夢酒醒時,
斜陽卻照深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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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h2>
夜,靜靜地張著。
夢竹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間。窗外沒有月光,到處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夜,真靜,靜得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聲。遠遠地,有一聲火車的汽笛響,悠悠然,綿綿然,從黑暗的曠野中傳來,她幾乎可以聯想到火車輪子滾過軌道那種機械的聲音:轟隆卻嚓,轟隆卻嚓……這單調的車輪聲和她的脈搏跳動聲糅和成了一片,轟隆卻嚓,轟隆卻嚓……接著,思想的齒輪也加入了旋轉,無止無休地滾動,轟隆卻嚓,轟隆卻嚓……
白天發生過的事仍然在腦中不斷地映現,無法驅除,也無法逃避。“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曉彤絕望的呼叫也依舊在耳邊反覆迴盪。為什麼?千千萬萬過去的片段,點點滴滴回憶的毒汁,一起在腦中翻攪。她怎能告訴曉彤,那一段醜惡的過去,和那一個魔鬼般的人物——何慕天!她怎能對女兒說:“逃開那個人!逃開他周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滿了美夢與幻想的女兒面前,揭開一個最最“醜惡”的“真實”!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媽媽!你一定要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曉彤哀求的聲調,絞痛了夢竹每一根神經。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一切的過失,一切的罪惡,一切的錯誤,一切心靈上的負荷,她都願意獨自承擔,可是,為什麼曉彤要再攪進這樣的戀愛裡?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她已經費了十八年的時間,來設法遺忘這個人,但,為什麼他又重新來攪亂她的生活?破壞已有的平靜?難道她命中註定無法擺脫這個魔鬼?曉彤,天下的男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愛上何慕天的內侄?
“媽媽!你告訴我,請你!媽媽,魏如峰有什麼不好?媽媽,你告訴我!”
魏如峰有什麼不好?只有一點不好!他不該是何慕天的內侄!而這唯一的一點“不好”,已勝過了他千千萬萬的優點!曉彤的眼淚,曉彤的泣訴,曉彤的哀求,都無法使這一點“不好”化為虛無!但是,她怎能告訴她?怎能告訴她?怎能告訴她?
明遠在她身旁輾轉反側,她側臥著,背對著明遠,瞪視著黑暗,身子一動也不動。她知道明遠和她一樣沒有睡著,她可以由他緊迫的呼吸聲辨出他激動的情緒。因而,她努力調勻自己的呼吸,維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望明遠當她是睡著的,而不來和她討論。她渴望能逃避去面臨那份現實,逃避和明遠去討論那份現實!雖然她知道這遲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卻那樣恐懼明遠再提到它!長時間的瞪視使她的眼睛酸澀腫脹,她試圖閉上眼睛,而每當眼瞼闔攏,她就會看到成千成萬個妖魔鬼怪,在她面前執杖攜械地狂歌狂舞,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張同樣的臉譜——何慕天的臉譜!
她聽到隔壁房裡,曉彤的床在吱吱咯咯地響,顯然,那孩子也同樣地無法安眠。曉彤,何辜?卻必定要去嘗這人生的苦果!她側耳傾聽,每當曉彤的床響一聲,她的心就痛一下。接著,她聽到曉彤在嘆息,嘆息之後是模糊的呻吟聲,再下去,她聽到一聲嗚咽,和一陣抑著的啜泣聲。她的心臟絞緊而尖銳地痛楚起來,那啜泣聲是阻塞著的,顯然曉彤在盡力剋制,這比號啕痛哭更使夢竹心酸。輕輕地,她翻身而起,一隻手拉住了她,明遠的聲音冷冰冰響了起來:
“你要幹什麼?”
“去看看曉彤。”她輕聲地說。
“別忙!”明遠壓低了聲音,雖然像耳語一般,卻仍然生硬冷澀,“我們必須先談一談!”
“明遠!”她祈求地低喊,下意識地想逃避,“等明天,孩子們上學之後再談。”
“不!”明遠簡單地說,“我要現在和你講清楚,我不能等!”
夢竹躺回枕上,轉過頭來面對著明遠,望著在黑暗中閃著寒光的他的眼睛,本能地顫慄了一下。她無法再說話,只用一種被動的,忍耐的眼光看著他,等待著他開口。
“你別這樣瞪著我,”他的聲調帶著惱怒和煩躁,“關於這件事,你到底預備怎麼辦?”
“我?”她慌亂地自問了一句,茫然地低聲說,“我不知道,明遠,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明遠的聲音冷幽幽地,“我倒有一個意見,把一切真實情況告訴曉彤,把她送還給何慕天——泰安紡織公司的董事長!他可以給曉彤好一百倍於我給予她的生活,又免得拆散她和魏如峰……”
“不!”夢竹顫慄地說,“不,明遠,這絕不是你真正的意思。”眼淚升進了她的眼眶,恐怖和絕望的感覺兜心而來,“不,明遠,你不能告訴曉彤,你絕不能!如果告訴了她真實情況,就比拆散她和魏如峰更殘忍一千倍!她那樣單純,那樣善良,又那樣柔弱!而且,她一直那樣敬愛你,崇拜你,她和曉白那麼親愛,她心目中的母親……”她頓住,渾身寒顫,“明遠,你不能打碎她的世界,而且,我也不肯,絕不肯,把她送給那個人——”她搖頭,淚水奪眶而出。“她是我的女兒,明遠,她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們共同養育了她十八年,與那個人何關?明遠,你不是真有那個意思,是不?你不會那麼殘忍,是不?”
“冷靜一點,夢竹,”明遠說,“我仔細地想過,分析過。事到如今,保密恐怕已不可能,只要魏如峰迴去對何慕天提起我的名字,何慕天就會知道我們的存在……”
“但是,他並不知道曉彤是他的……”
“哼,”明遠冷笑了一聲,“夢竹,你怎麼如此幼稚?不論以前有沒有告訴過他,現在,只要他在時間上稍微推算一下,也會算出來的,何況,你忘了王孝城。我想,王孝城一定知道他在臺北,而且和他有來往……夢竹,你別傻,這秘密是保不住的!”
夢竹坤吟了一聲,用手捧住焚燒欲裂的頭,心亂如麻地說:
“可是,可是——我一定會想出一個辦法來,只要你不說,明遠,只要你不說!我一定可以想出辦法來!”
明遠捉住了夢竹的手臂,把她的手從臉上拉下來,在黑暗中瞪視著她,慢吞吞地說:
“還有一個問題——我和你。”
“明遠!”夢竹受驚地低喊了一聲,“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一直都愛著他嗎?這許多年來,你何曾忘記過他?”
“你——”夢竹的目光在明遠臉上逡巡,“你在說些什麼?”
“我想你明白我說什麼,剛剛魏如峰已經說過,何慕天和他的妻子早已仳離,他現在是一個獨身的自由人了。你呢——這麼些年來,我已經把你委屈夠了,讓你跟著我過苦日子……”
“明遠!你這是怎麼?”夢竹氣急地說,“我什麼時候嫌過生活苦?我又沒有怪你,我一直感激你……”
“就是這樣,”明遠搶白地說,“你感激我,十八年來,我只得到了你的感激。”他的聲音像冰流般灌進了夢竹的心底,“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但我是明白的,你並沒有忘懷他。許多時候,當你望著曉彤發愣,或者突然陷進沉思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夢竹,你並沒有忘記他,你一直愛著他!”
“不!”夢竹低喊,“你根本不懂!我不是愛他,我是恨他!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有多厲害,他是個掠奪者,奪去了我一生的幸福和快樂……”
“是的,你的一生!”明遠的聲音更冷了,“你自己說明了,他奪走你一生的幸福和快樂,可見得我並沒有給你幸福和快樂!”
“哦,明遠,”夢竹憋著氣,淚水奔流,喉嚨哽塞,“你別逼我!你一定要在雞蛋裡找骨頭,我也沒有辦法,你這樣子逼供似的逼我,到底是想怎麼樣?”
“我想怎麼樣?我是問你想怎麼樣?”明遠的聲音大了起來。
“別!明遠!”夢竹壓低聲音,請求地說,“求求你別嚷,求求你!一切明天再說,好不好?何苦一定要鬧得讓孩子們知道!”
“哼!”明遠冷哼了一聲,“家已經面臨破碎,還怕孩子們知道嗎?”
“難道——”夢竹忍無可忍,“你希望拆散這個家嗎?你看不起我,對嗎?這些年來,你為我犧牲太多,你在內心看不起我,你厭惡我,希望擺脫我……”
“你沒有良心!”明遠叫,“你故意歪曲事實!”
“是你在故意歪曲事實!”夢竹也叫。
紙門一聲響,被拉開了,明遠和夢竹同時住了口,曉彤穿著睡袍的黑影亭亭地站在紙門前面,怯怯地說:
“爸爸,媽,你們在吵架嗎?”
“哦,”夢竹吸了口氣,“沒有。曉彤,什麼都沒有,我們在討論問題,你快些睡吧!”
曉彤的黑影沒有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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