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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借溫氏的機敏驅逐了王氏,又借易珠的野心懲治了杜衡。溫氏對錦素頗有助益,杜衡更是錦素的母親。如此說來,我甚是對不住錦素。然而我畢竟是二皇子的侍讀,縱不能逆取,亦當順守。此天經地義,無可厚非。

我笑道:“事過境遷,何必再提?”

錦素道:“姐姐當初不追究,是不願在我與史易珠之間左右為難,可如今史易珠已出宮,姐姐就沒有一絲懷疑麼?”

我失笑。看來錦素至今不知,永和宮曾有一個宮女來向王氏報訊。或許杜衡知道錦素與我交好,不欲女兒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以至於錦素至今以為是史易珠告發了我為周貴妃繪像之事。杜衡離開女兒時,或許想過將真相告訴她。然而一想到她將獨自面對這個險惡的後宮,愚蠢本分一些,至少能掙出一條性命。

錦素問得越蠢,杜衡的苦心便越動人。

幾個小丫頭坐在柏樹旁打盹,綠萼捧了一盤子新炒的瓜子出來,嬌聲喚起眾人。一時鶯聲燕語,好不聒噪。我心情大好:“史易珠既已出宮,還有什麼可懷疑、可追究的?做人究竟要往前看才是。”

錦素一怔:“姐姐所言甚是。”

我笑道:“我亦有一事不明,正好請教妹妹。妹妹尚且年幼,為何周貴妃會差遣妹妹去文瀾閣起居院抄閱內史?”

錦素嘆道:“我就知道姐姐總有一天會問我。不瞞姐姐,我聽見貴妃與桓仙姑姑說起此事,特意苦求貴妃讓我去的。我說我會變幻各種字型,最適宜偽造文書。我求了許久,貴妃方才應允。”

我嘆道:“夫子有云:危邦不入,亂邦不居。[61]帝后妃嬪之間的糊塗賬,妹妹何必參與?萬一漏了破綻,妹妹豈不成了替罪羔羊?”

錦素道:“姐姐自己都是痴人,又怎說我?”

我不解道:“痴人?”

錦素道:“我早已知會過姐姐,但陛下私下詢問時,姐姐還是據實以告,不肯順應聖意。如此剛直,豈非痴人?”

我奇道:“這事我從未提過,妹妹是如何得知的?”

錦素笑道:“聖上說與貴妃聽的,我自然就知道了。陛下說,自從廢后倒了,素日仰仗她恩典的人中,也只有姐姐天天去看望她,可見姐姐是個有情義的誠實人。故此貴妃諫言,說廢后倒了,恐宮人瞧低了二殿下和姐姐。殿下封王還早,可先升姐姐為女史。”

我毫不意外:“原來如此。”

錦素道:“姐姐素來洞悉萬事,妹妹自愧不如。想來姐姐也還記得,我母親是怎樣慘死在掖庭獄的。妹妹實在心有不甘,方才如此。”

我冷冷道:“你這是向慎媛復仇麼?!”

錦素微一苦笑:“難道我不應該為母親報仇麼?”

我嘆道:“妹妹自幼讀聖賢之書,豈不知仁為何物?為何要讓自己行此不仁之事?”

錦素冷笑道:“姐姐是嫌我這不仁之人,汙了姐姐的地麼?”

我忙道:“妹妹多心了,我並無此意。”

錦素道:“我五歲便隨母親進宮服役。因為我們是罪屬,母親只能做些最低賤最勞累的活。可她無論如何勞累,卻從不忘記教我念書,督促我練字,為求在宮中好好活下去。母親向來與人為善,又肯委屈自己。有一個姑姑嫉妒母親有些學識,又肯花心力教我念書,有一陣子總是讓母親每日多做一個時辰,連茶飯也是最後才給吃。我天天守在屋裡,不敢出去。可母親總是遲歸,我便常常餓肚子。即便如此,母親也從未在我面前抱怨過一句。後來那位姑姑出宮去了,母親的日子才好過起來。”說著流淚不止,“或許在眾人眼中,我母親只是一個哨探各宮訊息的侫奴。可我知道,她都是為了我!是我錯信了人,是我害了母親!可那廢后也甚是可惡,人人都可赦過,為何獨我母親不行?!我母親便是那個替罪羔羊麼?!”說罷雙目通紅,神色激憤,甚是駭人。

我忙掏出帕子為她拭淚,她卻躲開我,獨自向隅而泣。我歉然道:“是我不好,不該以聖賢書上的迂腐論調勸妹妹。妹妹的痛,我能明白。”

錦素這才慢慢止住哭泣,良久方回身道:“錦素如今沒了母親,只能將心事說與姐姐聽。在這宮裡,姐姐是我最親的人了。不知姐姐肯不肯認下我這個妹妹?”

我肅容道:“求之不得。你沒了母親,我的母親便是你的母親,我還有親姐弟,也是你的姐弟。你若誠心願意做我的妹妹,須得應承我,日後再不可如此行事。你能答應我麼?”

錦素道:“我答應姐姐。”

我微微一笑:“好。從此以後,你是我的親妹妹。”

芳馨在一旁笑道:“兩位殿下是親兄弟,兩位大人又認了親姐妹,當真是一樁佳事。”

我嗔道:“只顧著笑!還不打水來服侍於大人梳洗?”

芳馨笑道:“奴婢只顧著高興,竟忘記了。”說罷忙喚人進來服侍。

淨過面,錦素推說高顯午歇醒來,匆匆告辭回宮。我心下惻然,不禁長嘆一聲:“這深宮是非,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性。是我失察了。”

芳馨添了新茶,一面笑道:“奴婢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說?”

我笑道:“姑姑又要當我的一言之師了。”

芳馨道:“不敢。奴婢倒是覺得,深宮雖有是非,可聖上與貴妃算是極其仁慈的了。至於於大人,並非深宮是非改變了她,恐怕她本來便是這樣的性子。”

“姑姑何出此言?”

芳馨道:“姑娘常說,於大人與姑娘都是奴籍出身,故此相互憐惜,成為姐妹。可依奴婢看,同是為奴,命運卻有不同。於姑娘自小便在宮中受盡白眼,身世堪憐。但姑娘身為長公主府的總管之女,又得長公主垂憐,境況自是寬裕不少。故此姑娘素來寬和,於大人就未免心窄了些。”

這話倒也新奇。“我若與她易地而處,也未必就比她行得正。唯自正,方能正人。”說著想起杜衡之死,不禁自嘲,“我也只好努力自正。”

芳馨一笑:“太后說,姑娘是女中君子,果然不錯。”

我笑道:“孔夫子說,‘女為君子儒’[62]。雖是女子,也當努力做個君子。”

七八日後,待慎媛好轉,我這才敢帶高曜前去看望。果見慎媛妝扮一新,精神甚好。高曜喜不自勝,一頭撲進慎媛懷中,嬌嗔道:“兒臣可想母親了。”

慎媛穿一件淡紫地白杜鵑錦衣,外罩織錦氅衣,髮間星點玉飾,甚是淡雅。我忙行禮問安,一面笑道:“還在屋裡,便穿上了氅衣,娘娘這是要出門麼?”

慎媛道:“病了這些日子,早該去向皇太后請安了。再說,也該預備著遷宮了。”

我欣慰道:“粲英宮是個好去處,離長寧宮很近,別說只是暫住,便是永遠住下,想來太后與貴妃也是肯的。”

慎媛搖頭道:“說好只是因整修歷星樓方才去粲英宮暫住。既是我自請住在歷星樓,便不能食言。貴妃的恩典,我領不起。”

我雙頰一熱:“臣女失言。”

慎媛笑道:“何必如此拘謹?我並沒有怪你。”說罷開啟紫檀木雕花妝奩,取出那支赤金紅寶石蝴蝶簪,“這支簪子還是由你保管。”

我躬身接過,微微一笑:“娘娘必是想通了。”

慎媛道:“既沒勇氣再尋死,便得好好活著。走吧,隨我一道去濟慈宮。”

我忙道:“娘娘的病還沒有痊癒,何必急著去請安?便是晚些去,太后也不會怪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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