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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平直起身子,喘息片刻,又施施然斜倚在榻上。“曜兒的外祖武英候,隨先帝征戰多年,與我兄長甚是親厚。唯有他做了皇帝,與我的柔桑生下太子,這孩子帶著我母親和我長兄長姐的骨血,將來繼位為帝,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我暗暗嘆息,忽然心念一動:“奚檜說平陽公主是被小蝦兒誤殺的,其實不然。平陽公主是陸皇后的長女,她亦是小蝦兒暗殺的目標,是不是?”

熙平甚是得意:“不錯。舞陽君再蠢,也不會蠢到命人殺掉自己的親甥女。奚檜若不說是誤殺,豈不叫人起疑?怪只怪周淵自己,若不是她放不下前仇,非要隨皇帝親征,孤要殺她的兒女還當真不易。本來小蝦兒在水下溺死皇太子已是無望,誰知他半夜裡自己發了癔症,自己跳樓死了!這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她尖笑了兩聲,帶著風馳電掣的快意,“殺掉她們的孩子,比殺了她們自己,更教她們絕望!周淵自知年老色衰,所以一走了之,倒也爽快,陸後卻要敬獻年輕美貌的穎嬪——一個商賈之女來固寵。可惜那女孩子雖美,寵愛卻不過如此,她定是惶惶不可終日了。痛快!當真痛快!”說到此處,幾近癲狂。

我心中一酸:“皇后這一年來,恩寵大不如從前了。且皇帝疑心她與慎妃之死有關聯,日子就更加難過。若奚檜一直不出現,皇后心情鬱郁,身子也會一日日差下去,定然命不久長。殿下又何必讓奚檜這樣快便投案?逼她到無路可退,終究是害了父親。”

熙平寧定片刻,搖頭道:“孤本擬讓奚檜在外面再躲一兩年,讓她飽嘗喪女、見疑、無寵的苦,待事情淡了再去自首。誰知陸愚卿派人四處找尋,奚檜也是掉以輕心了,竟被他們發現了行蹤,被追得無法,這才回京城投案。落在鄭司刑的手中,總比落在陸愚卿的手中要強。”

窗外傳來更夫擊坼的清響,勢若春山數起,輕若遊絲牽縈。已經是寅時初了。我的雙手隨心尖悸動,已經無力抓住茶盞和點心。前事已知,我鼓起勇氣問道:“敢問殿下,慎妃究竟為何自盡?”

熙平哼了一聲,不屑道:“這個愚蠢的女人,總算為了兒子還有膽量去死。”

我皺眉道:“這麼說,慎妃娘娘當真是殿下——”

熙平打斷我道:“孤這都是為了弘陽郡王!她是驍王黨之後,只要她活著一日,她的兒子永遠也不可能做太子!”

我問道:“殿下教唆慎妃自盡,究竟是幾時的事情?”

熙平想了想道:“去年——鹹平十四年早春,你們剛剛從景園回宮。有一天,慎妃派人請孤入宮,給孤看了一封信。信中說,皇帝篡改內史,誣陷她害了曾娥腹中的皇子,逼她退位。又說,她不得寵,又是驍王黨餘孽,她所生的孩子永遠也得不到父皇的器重與寵愛,更別說做太子。唯有一死,才能打破僵局。慎妃說這封信是於錦素寫給她的,她收到信的當夜,便冒著風雪去桂園當面質問。於錦素便說,當年便是她謄抄內史的時候,奉聖諭添上了曾娥承幸的那一筆。”

我嘆道:“慎妃娘娘一定痛不欲生。”

熙平牢牢盯著我,冷笑道:“廢后內幕,宮廷秘事,玉機倒不驚訝。難道你早就知道了?”

四年前初廢后時,熙平曾詢問我內中實情,當時我對她謊稱不知。如今時過境遷,慎妃含恨而死,我亦沒有必要隱瞞,遂苦笑道:“在未廢后之先,我便知道了。曾娥死後,慎妃召我一起查閱內史,並未見曾娥承幸的記錄。後來皇帝詢問我當日查閱內史的事情,我還請求他仔細查問這件事,不要冤枉了慎妃。”我搖了搖頭,不覺落淚,“我早知道他要廢后,說什麼都是枉然。可笑當時我自以為勇敢,皇帝說不定覺得我甚是虛偽。”

熙平緩和了口氣,柔聲道:“那時的情勢,他是鐵了心要廢后。玉機秉哀憫之心,仗義直言,這正是你的可貴之處。”

我泣道:“為了讓他相信我與慎妃自盡之事無關,我見死不救,與於錦素絕交。誰知他還是不信於錦素就是教唆慎妃自盡的元兇,命施哲去御史臺繼續查探。連弘陽郡王也沒有完全消除嫌疑,如今只能自請離宮為母親守陵以自保。我不知道,他究竟還能不能做太子。我只覺得白忙了一場。”

熙平道:“弘陽郡王如今是皇長子,一向謹慎聰慧,並無過錯。不但無過,還甘願為皇太子捨命,忠孝仁義,舉世稱讚。待過一年半載,皇帝查不到什麼,這事淡了,他自是大有希望。”她頓了一頓,輕輕一笑,“至少比他母親活著的時候有希望,是不是?”

我微一冷笑,“殿下所言有理。”

熙平嘆道:“孤與你父親所有的籌策,全賴他一人施行。如今他死了,奚檜死了,翟恩仙死了,韓復也死了,在這世上,孤已沒有可用之人。”復又得意,“不過陸氏也沒有問出一絲有用的訊息,皇帝對大將軍府殺了你父親,定是大為光火。連活口都不留,今後該如何查下去?皇后可謂一敗塗地了。高顯已死,慎妃自盡,高曜能不能做太子,全靠他自己。大有希望,大有希望啊。”

我忽然想起一人,道:“殿下並非無人可用,還有蘇家——蘇大人與蘇燕燕。”

熙平笑道:“蘇大人是朝臣,他有他的欲求,並不是孤可以完全駕馭的。何況他已辭官。諸事不可強求,且看來日吧。”

蘇燕燕在徐嘉秬一案上頻頻暗示,又在慎妃自盡前見過她,甚至與她有過交談,且她在皇后身邊,一定告訴過熙平許多要緊的事情。但熙平顯然不願告訴我蘇家的事情,於是我也不多問,只起身為她添茶:“殿下運籌帷幄,如有神助。玉機還有最後一事不明,請殿下指教。”

熙平笑道:“你是想問奚檜等人究竟是何來歷,是不是?”

我笑道:“殿下料事如神。”

自我記事起,父親就是熙平長公主府的大總管,總理京城內外一切的產業。後來母親總管內賬房,漸漸成為府中最炙手可熱的管家娘子。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為什麼府中其他總管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獨父親這樣年輕。府中別的男子在二十五六歲時,都還只是小廝伴當或舍監院主,父親卻已經掌握人事財權。我總以為是因為父親讀書知理,與別不同,所以才殊蒙拔擢。如今看來,並非如此。一來熙平仰仗父親實現生平夙願,二來定是與父親的出身來歷有關。

母親說,父親與我的生父卞經是知交好友。我的生父從前是廢驍王高思諫的記室,那父親在做長公主府的大總管之前,又會是什麼身份?

後半夜愈加寒冷,炭火漸漸熄了,熙平喚了慧珠進來添茶添香,我則起身去東偏房看望父親。只見地上多點了兩盞燈,一個青衣老僧和一個小沙彌盤坐在蒲團上合十唸經。唸經的聲音不徐不疾,低沉細密,像一個從容不迫的夢境,將父親生前所有的苦痛與不甘都化為烏有。青玉念珠在琉璃燈下縹緲如絮,驀地在指尖一輪,滴的一聲,如春雲驟起。父親睡得甚是安穩。

兩個小廝在門口侍立,女人們都候在屋外聽候吩咐。只見先前打呵欠的女人上前輕聲道:“大相國寺的高僧法寂長老在裡面為朱總管唸經超度,請大人先不要進去。”

我點了點頭,奇道:“聽聞法寂長老佛法深湛,平時甚少見人,怎的三更半夜的卻來長公主府來唸經?他是幾時來的?”

那女人道:“殿下和大人往西暖閣去不久,信王世子殿下便悄悄引了法寂長老進來。說是朱總管無故遭禍,總得有個得道高僧唸叨唸叨,使亡靈早登極樂。因大人在與殿下說話,所以沒有打擾。”

我嘆道:“他如何能請得動法寂長老?又是這時候來……”

那女人道:“奴婢聽世子身邊的小廝說,世子殿下平日裡常去大相國寺聽經,與長老頗有交情。且殿下發願在寺中後院起一座新塔,再拿出五百兩銀子齋僧,又許諾將信王府在城外的三十頃良田拿出來為大相國寺增補產業,如此才賺得長老前來唸經超度,天不亮便要回去的。”

我忙問道:“世子殿下現在何處?”

那女人道:“殿下另有要事,先回府了。說過一個時辰再派人來接長老。”

我甚是感動,胸中一股暖意沛然而生。忽聽身後熙平柔聲道:“世子對你的心,從未變過。他不能娶你,是有難處的。他的親事是孤為他定下的,你要怪,就怪責孤,千萬不要怪他。”

我嘆道:“玉機不敢。”

熙平向屋內凝望片刻,目中柔情如珠光一閃:“詩曰:誰謂荼苦,甘之如薺。[2]他對你的情義便是如此。”她並沒有看我,似乎也並不是在說高暘。

我和她倚在門口望了好一會兒,直到慧珠來請,熙平方道:“這裡冷,還是回暖閣說話。”又對慧珠道,“這會兒都餓了,備一席素齋,待長老念過了經,請他用些。”

回到西暖閣,但見桌上擺著明火粳米粥和十幾樣清淡精緻的菜餚。我連忙浣手,預備服侍熙平用膳。熙平笑道:“你是宮裡的貴人,孤怎敢要你服侍,坐下陪孤一道用些。”

我瞥了一眼桌上一盤肥膩的鴨子,搖頭道:“玉機正在服孝,不敢用這樣豐盛的宴席。”

熙平道:“這是素鴨。這些都是素齋,是孤昨晚用剩下的,你不嫌棄,就坐下吃些。”

我心中一動:“殿下昨晚用的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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