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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珠在一旁道:“昨天殿下聽聞朱總管歿了,當即命上素菜,不帶一點兒葷腥。只是大過年的,席面也不能太難看,就做了這一桌齋。殿下心情鬱郁,吃不下,連酒也沒有飲過。”我心中感激,屈膝深深一拜。熙平親自扶我起來,引我坐在下首。

一時飯畢。熙平感愧道:“你父親是個極細心極溫和的人,孤總以為這樣的人是可以長命百歲的。如今這樣,都是孤慮事不周,害了他。”

她沒有說錯。然而我對她的怨就像當年在於錦素罷官之事上對史易珠一樣,雖有怨恨,卻也知道父親此番受罪是理之必至,勢之必然。他既走了這條路,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這一抹淡淡的怨恨,只如晴空雲散,說不清是對她,還是對父親。

我忙道:“殿下何必如此——”卻見熙平幽幽一笑:“他初來府上的時候,我才只有十七歲,剛剛成婚不久,什麼也不懂。因他是驍王薦來的,我便讓他做了總管。那一年,他也不過二十二三歲。”

我一怔,問道:“父親從前也是驍王府的麼?”

熙平道:“你的生父卞經和你父親是生死之交。他二人俱因兵亂,父母雙亡,相依為命,與人幫工為生,受盡輕忽與屈辱。卞經為人牧羊,採水邊蒲葦編冊書寫。你父親入山砍柴,擔束薪不忘誦讀,受盡眾人嘲笑。

“長大後,卞經從縣中獄吏做起,闢為青州太守主簿,試守鄆城令,後為驍王諮議參軍,領記室。你父親不願做官,便只在王府中做個逍遙閒散的門客。兩人常出入王府的內室後堂,是兄長的心腹幕僚。父皇立尚氏為後、高思諺為太子的第三年,卞經與你父親商定,倘若驍王事敗,必得有一人忍辱負重,圖謀後事。於是卞經留在了驍王府,而朱鳴便來了我的府中。又過了兩年,兄長被殺,高思諺喜愛卞經的才華,本擬禁錮兩年再外放為官。但卞經只願一死,以酬兄長知遇之恩,最終以附逆問斬。他臨死之前,將你母女三人託付給你父親。自那以後,我和你父親便開始精心佈置,四處找尋可靠的幫手。第一個尋到的人,便是翟恩仙。”

我垂淚苦笑:“原來我的生父與繼父,都是逆黨。”從前我常想,爭權奪利,死生無怨。勝固可喜,敗亦無恨。生父根本不必追隨廢王,直到幽泉。

漢時梁王太傅賈誼,因梁王墮馬而死,鬱鬱而終,終年僅三十三歲。後世有嘆惋道:“顏回竟短折,賈誼徒忠貞。”[3]漢時賦家揚雄論屈原:“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4]是啊,遇不遇,命也,何必以性命相酬?

賈誼以憂終,償君臣之義,師生之情。屈原自沉,明君憂臣勞,君辱臣死。都是“用心於內,不求於外”[5]。旁人看來甚是無謂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卻是值得捨命的。就像翟恩仙為了兄仇,為了彌補自己的錯誤甘願赴死一樣。

原來竟是我錯了。

我嘆道:“翟恩仙的哥哥在軍中被大將軍處死,她報仇心切,所以甘願跟隨父親,是不是?”

熙平道:“不錯。翟恩仙的哥哥與人結仇,那人趁他睡著了,半夜裡糾集了一夥歹人,放火燒了料場。陸大將軍以為他推諉塞責,不信他的申辯,便殺了他。翟恩仙那時只得十歲,卻挺身而出,殺了那些放火的歹人,因此被官府追緝甚急。你父親救了她,讓她託庇在一戶姓翟的人家中過活。過了一年,她入選宮女,從此成為你父親在宮中的內應。”

我嘆道:“果然是一位奇女子。”

熙平道:“奚檜是你父親貧賤時的江湖朋友,後來同在王府為客。六七年前,舞陽君喪夫,他便冒充術士混入府中,做了舞陽君的情人。小蝦兒便是他花重金收買的,所以一旦敗露,必須殺掉。韓複本是書生,家境頗豐,畢生所愛只是收藏與修補古籍。誰知當地有個惡霸瞧上了他藏書樓的地,便一把火燒了他的書樓。多年心血付之一炬,韓復悲憤交加,便提刀殺了此人。後被你父親贖出,淨身為奴。”

我頷首道:“此人愛書,又有一雙修書的巧手,在文瀾閣當差也算適得其所。”

熙平微微一笑道:“他的確感激你的父親又給了他十幾年平靜的日子,讓他與書為伴。如今他四人都死了,孤已成孤家寡人。好在大局已定,孤也再無遺憾。來日你為官為妃,還是退步守喪,都由得你。”

回宮麼?若我在宮中一直生活下去,也許將沒有勇氣再三抗旨。我若嫁給他,又如何面對他連喪三女一子的血海深仇?只有借父喪丁憂,才有數年的喘息。這幾年間,高曜會離宮守陵,如此我在宮中亦沒有任何牽掛。

“玉機在宮中近五年,早已身心俱疲。再這樣下去,恐怕不過一兩年間就會隨父親去了。既然父親情願死也要成全玉機的意願,那玉機就如父親所願,出宮丁憂。”

熙平讚許道:“也好。今日正月初一,文武百官、王公妃主要在卯正時分入宮朝請。孤也該回去更衣了。”說著站起身,向東偏房深深望了一眼,“他為孤捨命,孤絕不會讓他白白死去。”說罷她雪白的袖間騰起一股凌厲的寒香,頭也不回地去了。我送她出了院門,方才迴轉。

小錢扶我回西暖閣,道:“天就快亮了,大人歇息一會兒。明日還有的忙碌呢。”於是回西暖閣歪了一會兒,醒來時窗紙已呈青白之色,天已大亮。

我正要開聲喚人,只聽得門外綠萼道:“奴婢拜見公子。”

一個少年生澀的聲音道:“我二姐在裡面麼?”是弟弟朱雲。

綠萼道:“回公子的話,長公主殿下才去沒一會兒,姑娘才睡了兩個更次不到。公子才從城外回來,還請回去歇息,待大人醒了,奴婢再去相請。”

朱雲不耐煩道:“我有很要緊的事情找二姐,現在就得說。”

忽聽玉樞道:“昨夜長公主殿下來了,玉機陪著說了一夜的話。你且去洗個臉,吃過早飯再來。”朱雲無奈,只得去了。

我起身喚了綠萼進來。小簡帶來的四個內監早捧過銅盆、手巾、菱花鏡等物,垂首恭立。綠萼從銀盤上取過白玉疏齒櫛:“姑娘,才剛公子來過了,說有要緊事尋姑娘。”

我忙道:“把他的早飯端進來,和我一起用。”

綠萼向身邊的小內監使個眼色,那人立刻出去傳命了。片刻回來稟道:“棺木齊備,老大人已經移到靈堂上了。公子正在磕頭,說換過了衣裳就來。”

我問道:“法寂長老回去了嗎?”

綠萼道:“法寂長老天不亮就走了。”忽見她在鏡中仰起臉,對那四人道,“公公們且出去瞧瞧早膳好了沒有,還有大人的藥,務必看好了爐子,別熬過了時辰,早飯後一個時辰就要喝的。再者,請一位公公回宮走一趟,告訴芳馨姑姑,將妝臺上姑娘最喜歡的銀鐲子取來,現下服孝,用得著。”四人相視幾眼,只得放下東西,退了出去。

綠萼見門外無人,這才道:“法寂長老天不亮就被信王世子的兩個心腹小廝用車接走了。因世子殿下要朝請,所以不得親自來。這兩個小廝本來奉殿下旨意,要進來給姑娘磕頭的,因姑娘睡著,這才作罷。殿下命奴婢捎一句話給姑娘。”

我隨口問道:“什麼話?”

綠萼道:“殿下說,可趁此良機辭官出宮。”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拂去素裙上幾絲曲捲的長髮:“出宮又如何,不出宮又如何?”

綠萼自鏡中看著我,怯怯道:“奴婢以為,殿下說得有道理。姑娘出了宮,就不用整日對著聖上了。且……”她欲言又止,終是咬了咬唇,鼓足勇氣道,“且他身邊的美人那樣多,過個三兩年,就會忘了姑娘。姑娘來日便能嫁給世子殿下了。”

我啪的一聲將白玉櫛拍在桌上,綠萼身子一顫,忙跪了下來,垂頭不語。我冷冷道:“這話是他讓你說的,還是你自己要說的?”

綠萼道:“奴婢……奴婢是真心這樣想的。奴婢覺得,殿下待姑娘真的很好。”

我哼了一聲道:“我若出宮後可以嫁給他,他現在也不會另娶旁人了。”綠萼抬起頭,茫然無語。我扶她起身,嘆道:“這樣的話以後休要提起。”

綠萼站起身,慢慢梳著頭髮,不敢再發一言。昨夜自從宮中出來,便一直披頭散髮。經此一夜,髮梢糾結成一團,再難理清。然而我的心,卻和窗紙一樣,越來越亮。良久,綠萼道:“世子殿下說朝請回來,他還要來拜祭老大人,姑娘可要見一見麼?”

我搖頭道:“我要歇息了,誰也不見。他既然要來,就把芳馨姑姑送出來的白玉珠備好,替我還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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