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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雲到了半夜才回來。他也顧不得吃飯,便衝到我的房裡,將他尋到的東西緊緊捏在指間,在我眼前晃了許久,興奮道:“二姐料事如神,果然尋到了。”

我忙道:“好生收著,別掉了。你且說說,在哪裡尋到的?”

朱雲道:“在石獅子嘴裡的珠子下面壓著。”

我奇道:“石獅子?哪裡的石獅子?”

朱雲道:“自然是大門口的石獅子。”

我忙命人沏了濃茶、拿了扁食進來:“你快將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朱雲一面說,我一面細問。待我倆交談完畢,已是丑時三刻。朱雲問道:“二姐,現下該如何行事?”

我讚許道:“好雲弟,你做得甚好,這一次全靠你了。明日一早你便將你剛才對我說過的話,連帶著答我的話,全都一字不漏地稟告長公主殿下。且看她如何處置。”

朱雲道:“難道我們便什麼都不做麼?”

我微笑道:“我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現下安心歇息去吧。”

朱雲道:“好,我都聽二姐的。”

正月初二,熙平長公主和曹駙馬照例要帶著柔桑縣主去太后宮中領宴。朱雲不顧辛勞,起了個大早,去前面求見熙平,回來稟道:“殿下聽了我的話,眼皮也不動一動,高深莫測,教人害怕得緊。難道她和二姐一樣……”

我忙道:“不要胡亂揣測主家的意思,你說了你該說的,其他的只作沒有看見。”朱雲想了想,也便不多問,向父親靈前磕了頭,哭了一回,便回屋補眠去了。

母親和玉樞昨晚守了一夜,用過了早膳都在房中歇息。我便起身去父親的靈前添香。靈堂中只有兩個無依無靠的孤老婆子守著,跪在地上東倒西歪,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交談。其餘的女人瞅著長公主和慧珠進了宮,便偷空回家了。這兩個婆子見我進來,忙跪正了。我溫和道:“為著我們家的事情,兩位媽媽著實辛苦了,請過那邊屋子裡喝茶歇息。這裡我自守著。”兩個婆子道了謝,這才起身相扶著走了。

靈堂中只剩了我一個。我上了香,走到父親棺槨前呆站了許久。父親的身子似乎又短了兩寸,一張臉小了許多,下頜變得又長又尖,面板上生出了絲絲細紋,雙唇也扁了下去。他在夢中驟然衰老,我亦在他的身旁白髮蒼蒼。

忽聽門外小錢的聲音道:“大人,宮裡的劉女史來了,現就在院子外面等著。”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道:“劉女史?是弘陽郡王殿下的侍讀麼?快迎進來。”

小錢忙扶著我走到院子門口,但見一位白衣女郎立在牆根下,身後跟著兩個內監、兩個丫頭,大包小包的背了一身。劉離離上前行禮道:“下官女史劉離離拜見女丞大人。”

我忙扶她起身:“這裡是我家,妹妹就不必行禮了。我記得妹妹的家人都在南方,怎的今日出宮來了?”

劉離離道:“妹妹沒有親眷在京中。上一次華陽公主壽誕,我見皇上和皇后對公主百般寵愛,不覺動了思親之情。啟春姐姐見我想家,便邀我新年出宮到她家中逛逛。因想著姐姐,這才先過來拜祭世伯。”

我甚是感動:“這就是啟姐姐素日待人的好處了,她那裡每逢正月初二或是初三,必邀閨中好友前去小聚。你去赴宴,怎好先來我家?”

劉離離道:“這是應當的。在啟春姐姐處領宴回來,又是酒又是肉的,唐突了世伯的英靈。”說著示意身後的小內監奉上一隻素錦錢袋,道,“這是小妹的賻禮。”小錢接過錢袋。我道了謝,親自引她進了靈堂。劉離離上了三炷香,拜了三拜。她的小丫頭卻不來扶她,只見她又上了三炷香,拜了三拜,方才起身道:“弘陽郡王殿下囑託妹妹定要代他拜祭。”

我問道:“多謝殿下,多謝妹妹。殿下好麼?”

劉離離道:“殿下很好,請姐姐放心。”說罷將眾人都遣了出去,道,“玉機姐姐,其實小妹這次來,還有些要緊的話要對姐姐說。”

我指著西暖閣道:“這裡冷,妹妹請進屋說。”

劉離離搖頭道:“不。就是要冷些才好。”

我問道:“妹妹這是何意?”

劉離離道:“我自小沒有捱過餓,受過凍,現在才知道,原來受了凍,人才能清醒些。”說著將父親的殘茶潑在水盂中,重新拈了一撮茶葉,自小爐上提了熱水注滿。

我亦將香爐中燒盡的殘香都挑了出來,齊齊整整地排在靈床上,一面好奇道:“妹妹自幼富貴,怎知挨餓受凍的滋味。”

劉離離道:“從前沒有受過的,如今也都明白了。”說著恍然一笑,“姐姐,我真是個沒用的人。過去我總以為,弘陽郡王殿下不愛與我說話,也不告訴我他的心事,便是最大的冷落。我還因此在姐姐面前抱怨過。現下想來,當真是痴傻之極。幸而姐姐當頭棒喝,我才沒有辭官。”

我淡然道:“如今妹妹想通了麼?”

劉離離道:“我想了許久才發現,宮中最大的冷,並不是弘陽郡王對我的冷落。而是陛下對王爺的猜忌和忽視。可笑我身邊的琳琅姑姑和丫頭內監們進了一趟掖庭獄,我還是不明白事情的癥結所在,真是愚鈍不堪。若不是姐姐,我可能永遠也想不清楚。”

我欣慰道:“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劉離離微笑道:“是。多謝姐姐教導。”說著深深一拜。我彎腰扶她,她卻紋絲不動:“姐姐,請容妹妹盡言,否則絕不起身。”

我只得退一步道:“妹妹請說。”

劉離離道:“妹妹自幼沒有吃過苦,不知道富貴二字並非天生,渾渾噩噩地過了這十六七年。比起姐姐的博學聰慧,妹妹一百個不如。別說姐姐,連弘陽郡王比我小了六七歲,也比我明白許多道理。妹妹慚愧。這一次弘陽郡王殿下要為母妃居喪守冢,家父家母聽說此事,寫信命我在宮中轉做華陽公主的侍讀。我已回信告知雙親,決意跟隨王爺出宮,隨王爺守陵。王爺一個人在那荒草堆裡,定是寂寞孤苦。妹妹身為王爺的侍讀,理應跟隨前去。是不是?”

我頷首道:“是。你肯去,王爺很高興。只是王爺是廢后之子,你跟他去,也未必能得到富貴,相反,也許會更覺寒冷。”

劉離離的聲音微顫:“但求無愧於心罷了。”

我再一次俯身扶她,但見她雙頰通紅,雙目晶亮。我微微一笑道:“妹妹肯隨殿下出宮,也是成全了玉機。慎妃娘娘待玉機恩重如山,可惜玉機遭逢父喪,不得為她守冢致哀,心中甚為不安。妹妹這一去,玉機的心事就也了了。多謝妹妹。”

劉離離道:“姐姐何須言謝?能為姐姐分憂,我很高興。我自小便被爹媽安排得妥妥當當,叫我讀經我便讀經,叫我背《女訓》我便背《女訓》,叫我念詩文,我便記了許多在腹中。命我入宮選女巡,我便入了宮。我入宮之後才知道,小時候讀的那些書,無多大用。現在,我也可以為自己做一回主了。”

我微微一笑道:“好妹妹,人生貴在自由愜意,勝過一切別的欲求。你能下決心選定自己要走的路,才是真的長大了。你只管去,王爺是個實心的人,從此以後,他會信任你的。不知王爺幾時離宮?”

劉離離道:“王爺說,過了正月十五就出宮。王爺已經命人在慎妃娘娘的陵墓邊蓋起了三間草屋。我就對王爺說,三間草屋恐怕不夠,請他連我的三間也蓋上。王爺已經派人去了。”

我嘆道:“你走了,我也辭官了,這宮中就沒有女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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