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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在汴河之畔,高暘執意將唯有的一盞風燈掛在我的車轅下,自己卻和隨行的小廝摸黑回府。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卻只能愧對。“君子既濟,思患而豫防之”[78],既無能為力,連感動都是蒼白多餘的。不但多餘,更是奢侈。

我抱膝,轉頭望著小窗外被鐵柵割破的茫茫夜空,合目感受冰冷自由的氣息。皇宮雖大,與這間低矮狹窄的掖庭獄其實沒有什麼分別。星空雖廣,入眼的只有四方天上那一顆最亮的星辰。“將隆大位,必先倥傯”[79],做女錄是這樣,登臨大位更是如此。我的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不後悔。

竟有一絲淚意在鼻息間湧動,我嘆息道:“姑姑,現下說這個還有什麼用?”

芳馨道:“奴婢心疼姑娘。姑娘一個人熬了這麼多年,唯有世子是真心的。其實姑娘日後出宮了,也還是可以嫁給世子的,想必世子王妃——”

我冷冷地打斷道:“姑姑——”

芳馨垂眸不敢看我:“姑娘恕罪……”

我緩一緩,寧和了口氣道:“姑姑心疼我,我怎麼能不知道?只不過……”雙唇一滯,心頭泛起冷毒的自嘲,“在所有人的眼中,我不過是一個似是而非的不入流的女寵,在名分上,比女御還要不清不楚。這一輩子,恐是蹉跎。他的心意,我實實配不上,也請姑姑今後不要再提起了。”

芳馨一驚,道:“姑娘怎能這樣說自己?姑娘和聖上,可還是清清白白的!”

我斜睨她一眼,不覺冷笑:“清清白白?如何可證?”

芳馨一怔,訥訥不語,良久方含淚道:“好不容易得空來看一回姑娘,卻讓姑娘傷心了,都是奴婢不好。”

我搖一搖頭,將深潛的絕望再度深潛:“男女之情,不過如此,不提也罷。”深吸一口氣,問道,“這些日子姑姑見到弘陽郡王殿下了麼?”

芳馨道:“王爺聽說姑娘被髮落了,十分焦急,立刻遣了芸姑娘來找奴婢商議。奴婢實在不得空閒去長寧宮看望殿下,便將姑娘的話對芸姑娘說了。昨日芸姑娘才來回話,說殿下得了姑娘的口信,心安了大半。又讓奴婢轉告姑娘,姑娘的用意,他都明白了,兩廂保重,自有相見之期。”

我欣慰道:“那就好。”

芳馨道:“奴婢斗膽問一句,姑娘陷在獄中,三妃自不必說,連慧媛都求過陛下。太后也說,姑娘身子弱,恐怕熬不住掖庭獄的粗重功夫,請儘早定罪,該罰的罰,該放的放。如今皇后已然大殮,陛下命穎妃娘娘仔細查問當日姑娘在守坤宮的言行。若王爺在病中求一求聖上,聖上只怕會更惹憐憫,實是事半功倍。姑娘為何竟不要王爺理會此事呢?”

我淡淡一笑道:“婉妃是我的親姐姐,穎妃和昱妃自幼與我相識,多少有私交,這些陛下都清楚。且她們是後宮婦人,為親友求情實是尋常。只有王爺不行。一旦出宮開府,便是國家藩屏,朝廷重臣。心心念念為一個在御書房當差的女官謀求生路,不但有結黨之嫌、覬覦之意,更是無視君父的英明,心存怨望之念。況且嫡母崩逝,身為皇子,正該痛心疾首、茶飯不思,怎還能顧及旁人?”

芳馨嘆道:“姑娘的心思也太多。其實姑娘給王爺做過侍讀,王爺去求一求,也未嘗不可。若不聞不問,反顯無情無義,鐵石心腸。”

我緩緩道:“不求情,並不是不聞不問。”

芳馨一怔,沉吟歎服:“奴婢明白了。”

我又問:“這幾日,玉樞好麼?”

芳馨嘆道:“不大好。婉妃娘娘有一次在儀元殿外跪了許久,陛下只命人扶了回去,後來就再沒召見。娘娘白日舉哀,夜裡發愁,又不得面聖。奴婢聽小蓮兒說,娘娘總是哭。”

我心痛道:“我臨走的時候明明囑咐過她……”

芳馨道:“婉妃娘娘如何比得弘陽郡王,想來不能領會姑娘的深意。”

我攥緊了茶杯,灰綠色的茶水斜溢位杯壁,緩緩浸潤著被烤得燥熱的肌膚:“我哪裡有什麼深意,只是不想她犯傻,葬送了好不容易爭來的聖寵。”

芳馨道:“血濃於水。在婉妃娘娘眼中,自是姑娘的性命安危更要緊。”

我和玉樞是孿生女,酷似的皮囊之下,她猶有一顆赤子之心,我的心卻早已陷於爛汙泥淖,不能自拔。我將下頜抵在膝頭,彷彿要藉助從雙腿傳遞上來的大地的力量:“我不值得她這樣為我。”

芳馨愕然:“姑娘……今日為何如此自輕?”

八九日吃睡不好,下頜似乎尖了許多,膝頭竟有些生疼:“並非自輕。玉樞雖然是我的親姐姐,但她一輩子的依靠是陛下,是她的孩子。雖有血緣,我於她,不過是過客罷了。為了一個過客,拿一輩子的依靠來冒險,值得麼?”

芳馨更驚,木然想了半晌,道:“這……姑娘說得不對。”

我不欲與她爭辯,只淡淡問道:“華陽公主和祁陽公主如何了?”

芳馨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華陽公主……更不好。”

我微微一驚,愧意更深:“怎麼?”

芳馨道:“華陽公主和祁陽公主本來去了昱妃的永和宮暫住。皇后入殮的前一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穆仙和小羅等幾個宮人在皇后靈前飲藥自盡,不想華陽公主從永和宮偷偷跑回了守坤宮,恰看見兩人七竅流血的可怕模樣,當即尖叫一聲,昏了過去,便一直病到現在。祁陽公主更是整日哭鬧著要娘,陛下每日都要去永和宮看望兩位公主。祁陽公主年紀小,哄一鬨或者還有用。華陽公主卻懶怠和人說話,且高燒不退,短時內是無法痊癒了。因著這個,昱妃娘娘便說,華陽公主喜歡和姑娘說話,求陛下早日放姑娘出來,公主的病也能好得快些。”

我恨恨不語,良久,方合目道:“陛下如何了?”

芳馨道:“陛下朝政繁忙,但每日是必到皇后的靈前去哭一場,也去永和宮陪伴兩位公主,這兩件事,就佔了大半日,如此一來,只得將查問姑娘的事情交給穎妃娘娘了。其實奴婢有些不解,皇后生前恩寵不過如此,崩逝後陛下倒顯情深。若將這心思用在生前,皇后也不至於如此……”

我將杯中的熱水飲盡,才能按下心頭的剛硬與冰冷:“事死如生,事亡如存。言有不稱,情無不盡。”

芳馨不敢多言,只唯唯應了,又問:“奴婢還有一事不明。陛下為何要賜死穆仙?其實穆仙遵照聖旨殉葬也就罷了,為何連小羅他們……”說著竟有些哽咽,“偏偏讓公主瞧見了,也太慘烈了些。”

我澹然道:“穆仙和小羅是皇后的心腹。陛下大約是不想讓人知道皇后臨死的心思吧。小羅他們雖然不得聖命,想來也清楚得很。自願殉葬,還能得個好名聲。”

日日去哭,方顯夫妻情深,賜藥殺人,是為息事寧人。這幾年,我已經看得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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