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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到,帝后並肩上座,貞妃李芸坐在高曜的身側。高曜一身淺墨色銀絲龍紋交領長袍,束著墨玉冠,烏髮下一張臉略顯蒼白。笑容滿溢之時,顯現出他的母親思幽皇后裘氏的輪廓中特有的硬朗。高曜如今是二十歲的青年,君臨天下已有五年,轉眼又做了父親。裘皇后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高曜與柔桑並肩落座時,我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高思諺和周淵一同來長寧宮靈脩殿看望高顯和高曜時的情景。夫婦二人並肩坐在榻上,笑吟吟地聽高顯和高曜兩兄弟各自誇耀。高顯頑皮,還故意藏起了父皇的龍紋白玉佩,高思諺一笑了之。那時裘皇后還是皇后,錦素躊躇滿志,我卻為乳母王氏煩惱不已。十五年的時光,便這樣過去了,座上璧人已換做高曜和柔桑。

我是真的老了。只要我一坐在宮中,總會覺得最初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柔桑身著淺秋色重練廣袖長衣,挽著絳紫披帛。鬢髮如霧,疏疏垂下幾縷赤金流蘇。雖沒有盛裝,質樸沉穩中,卻更見高貴端莊。年輕的好顏色如黃昏的天際透著最後一絲日光的流雲,藏也藏不住地光彩照人。

眾人行禮罷,乳母便將皇長子抱了上來。柔桑接過,抱在懷中。高曜笑道:“今日家宴,不必拘束。”話音剛落,高曄和真陽等五六個小孩子便忙不迭地圍住柔桑,貪看她懷中的孩子。孩子們第一次看見才滿月的小小嬰兒,都十分新奇。真陽、壽陽、溧陽三位公主更是忍不住去摸孩子的臉。壽陽遠遠向玉樞道:“母親,皇長子身上好香。”眾人相視而笑,席間頓時歡快起來。

貞妃李芸一身紫灰衣衫,依舊以淡青絹紗遮住口鼻。她安安靜靜地端坐在一旁,目光卻伸得極長,關切地望著柔桑懷中自己的親生兒子。貞妃雖是生母,孩子滿月,卻須在嫡母的懷中受賀。

皇長子睡得正好,忽然被吵醒,不情願地大哭起來。孩子們被嚇了一跳,一鬨而散,依舊回到母親身邊坐著。高晅與真陽飛快地佔住玉樞左右,壽陽腿腳慢,觀望了一陣,竟在我身邊落座。我甚是歡喜,忙令乳母把壽陽的杯碗放到我的面前。

柔桑柔聲哄勸,輕輕搖著臂彎。不多時,皇長子便安靜下來。於是依舊交給乳母,帶回側殿歇息。高曜讚許地看了柔桑一眼,目送皇長子下去,這才感慨道:“今日皇長子滿月。可惜皇祖母竟沒等到這四世同堂的一日。”

柔桑道:“陛下所言甚是。若皇祖母能見到皇長子降生,說不定病就痊癒了。”

高曜嘆道:“本想請皇祖母為皇長子賜名,不想皇長子竟沒這個福氣。”

柔桑笑道:“今日良宴,就請陛下親自為皇長子賜名吧。”

高曜抬眸望一望天,光燦燦的大半個月亮把他的眸子照得晶亮:“今夜月色甚好,就取名為朏吧。月出為朏,皇后以為如何?”

柔桑一怔,微有赧然:“月出為朏?臣妾慚愧,讀書不多,這個‘朏’字有些便不大認得。還請陛下賜教。”

高曜笑道:“宮裡現放著一位女學士。皇后還是請教封大人的好。”說罷伸手一指封若水,眾人的目光齊齊向她掃了過去。

柔桑笑道:“請女學士指教。”

封若水從容站起,屈一屈膝,微笑道:“陛下聖明。《說文》中說,‘朏’,乃‘月未盛之明’[25]。光明柔和而未滿,有‘進退之利,屈伸之用’[26]。南朝就有一位才子叫作謝朏,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其祖父太常卿謝莊曾撫著謝朏的背道:‘真吾家千金。’[27]‘千金’喻於人便從此來。微臣竊以為,皇長子名朏,寓意極好。”

柔桑笑道:“果然是光明柔和的字眼,更難得的是合乎情境。皇長子名朏,日後念及,便總能想起今日眾人在月下思念皇祖母的事。皇長子朏日後定是個孝順孩子。”

高曜笑道:“皇后所言甚是。”

於是眾人紛紛舉杯,賀皇長子滿月得名。高曜這才轉頭望一眼芸兒,目光中充滿感激與憐愛。一抹酡色沿青絲絹紗蔓延開來,慢慢侵染芸兒的雙眼。她低頭泯去淚意,眼中只剩喜色。

席中無酒,幾番觥籌交錯,水越喝越冷,人也漸漸淡默下來。月亮升得高了,整個夜空張開光的羽翼。高曜用銀籤掇起一片雪白的梨,彷彿凝了一臂的月光。他看向我,笑道:“玉機難得入宮飲宴,不若說些各地見聞,以助談興。”

柔桑潔白的指尖挽著光華燦爛的金絲流蘇,一身淡秋色衣裳透出淺金的光。她忙附和道:“正是。從前朱大人只有新年才回京來三五日,本宮那時還未入宮,一有機會,便去新平縣侯府尋朱大人談講,可究竟連半個時辰都不到,母親便催本宮回家了。聽說朱大人天南海北遊歷,破了不少懸案。今夜便說一說,讓我等深宮婦人也增長些見聞。”說罷明眸一轉,看了看昱貴太妃。

昱貴太妃一身練色紗衫,透出中單淡若無物的檀色。烏雲疊鬢,不施脂粉,肌膚卻晶瑩透亮,容色清麗無匹。自入席一來,她一直默默隨眾,此時卻微微一笑:“皇上與皇后所言甚是。朱大人往年入宮,只去兩宮請安。聽聞與太皇太后說了許多有趣的見聞,那些神斷的事蹟,連京中都傳得繪聲繪色呢。”

我忙起身道:“微臣是破了些案子,不過大多聽起來抑鬱煩悶,今晚佳宴,微臣不敢造次。”

高曜笑道:“前幾日朕在朝上聽大理寺卿葛重說,你助他破了豫章郡公權理家的殺人盜金案。其中詳情還要等他的奏表上來才能知道。朕也懶怠等他的奏表了,你就在此詳述一番,令眾人都聽一聽吧。”說罷與柔桑相視而笑。

柔桑忙道:“妾聽聞權公家的殺人盜金案轟動一時,連月不能告破。如何朱大人一回京來,便破了此案?臣妾倒是很好奇。”

乳母正悄聲哄勸壽陽多吃些東西,壽陽卻全不理會,仰起頭脆生生地問道:“姨娘,什麼是‘殺人盜金’?”

玉樞忙道:“好孩子,皇上皇后說話,不能插嘴。”想是不願兒女聽到這些狠戾腌臢之事,又向上道:“啟稟陛下,幾兄妹都睏倦了,該回去歇息了。”

高曜瞭然一笑:“‘殺人盜金’而已,小孩子也聽得。朕像壽陽皇妹這般大時,朱大人已給朕講過許多奇案,朕因此明白民間的疾苦、朝堂的壅蔽,早早便明白父皇為何允許百姓的愁苦冤屈直達天聽。三位皇弟都深受父皇器重,日後必是社稷之棟樑、宗廟之榱桷,便聽一聽,又有何妨?”

玉樞忙道:“臣妾無知,陛下恕罪。”

高曜笑道:“太妃愛子心切罷了,何罪之有?”又向壽陽道:“‘殺人盜金’,便是殺死人,並偷盜金子逃跑的意思。”

壽陽一怔,隨即露出嫌惡委屈的神色:“殺死人還要偷金子?皇兄的天下怎能有這樣的壞人?皇兄一定要將他們關起來!”

高曜望一望我,目光似月色般寧靜:“壽陽說得沒錯,只是朕不能親自去捉拿壞人。治理天下,依靠的是賢相勇將,能臣能子。好比這一次,把兇手關起來的,便是朱大人。”

壽陽這才展顏,抱著我的右臂欣喜道:“姨娘關得好。姨娘是怎麼把他關起來的?”我撫一撫她的柔發,心中充滿憐愛。

“權大人家的殺人盜金案,原本並不複雜。不過是一個家奴盜金時被主母的貼身丫頭撞破,此賊惡從心起,將丫頭殺死後,帶著一百兩黃金逃之夭夭。大理寺在殺人現場找到了兇器,卻遲遲尋不到兇手。好在前些日子,此人在鳳凰山下被捕歸案。但因為尋不到贓物,那惡賊又抵死不認,所以不能結案。微臣僥倖,助葛大人尋到了那一百兩黃金,此案才告完結。”

柔桑好奇道:“聽說此賊甚為兇殘?”

我欠身道:“啟稟皇后娘娘,那惡賊盜金被撞破後,用左手從身後死死捏住丫頭的雙頰,捂住她的口鼻,並用妝臺上的一柄鎏金長簪深深刺入這丫頭的左胸。當時桌上的針線簍中明明有一柄小剪,那惡賊卻不用。長簪並不趁手,也不甚鋒利,只因夠長,他便能從後一擊刺中心臟。他沒有拔出兇器,想來是為了防止鮮血噴濺,沾到身上。事後又將屍體放在榻上,並用棉被覆蓋,因此室中少見血跡。”

昱貴太妃道:“如此看來,此惡賊不但力大,而且果決,極有可能是個隱匿在權府中的慣犯。”

我嘆道:“貴太妃所言甚是。權大人夫婦晚間回府,於臥室之中看見丫頭的屍體,立刻去汴城府報案。可惜,那惡賊早已出城。於是權大人查問府中的奴婢,發現少了一個,這才令葛大人繪了圖貌,全國通緝,上個月總算在百里開外的鳳凰山下找到了他,當下帶回京中。然而此人拒不承認殺人,他的身上更沒有一兩金子。無論如何用刑,他只是不認。”

封若水問道:“既然不認罪,他又是如何解釋為何要逃出權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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