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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內務府,人依舊有點慌,今天容家老太太過七十大壽,阿瑪告假吃席去了,所以回來沒人商量,只能乾坐著發呆。一個參領過來回事,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說:“萬歲爺發了口諭,今年上書房的文房清供都要換,有湖廣上供的筆掭、筆架、墨床、臂擱等,著內務府清點出庫。還有筆墨紙硯等,一應照著御用的來……小總管發個話,好領牌子上廣儲司……”

她瞪著手裡的陳條看了半天,一腦門子官司,哪裡定得下神張羅這個!強打精神站起來,到牆上摘牌遞過去,“那些文房許久不動了,也到了該盤庫的時候。你點兩個人一塊兒去,出庫多少剩餘多少,一點不差都記錄在案。別挑湊手的拿,上年的先倒出來送進書房備用,紙存得不好要蛀的,出一點差錯咱們都擔待不起。”

參領應個嗻,回身出了衙門,她又呆坐一陣子,忽然想起逃出花園時忘了知會攬勝門上的太監,叫別洩漏她的行蹤,萬一讓馮壽山或是豫親王知道了,那她的太平日子就到頭了。

她一躍而起打算折返,可是細一琢磨,似乎欠妥。那些太監屬慈寧宮,聽的是馮壽山的號令,未必怵她內務府。原本也許沒什麼,她要是特意吩咐一聲,反倒此地無銀了。想了又想,還是決定按兵不動,縮著脖子苟且偷安了半天,到傍晚見一切如常,心裡漸漸定下來了。日落時分的紫禁城是最美的,霞光照著和璽彩畫與勾頭瓦當,白天的緊張氛圍退散,就像百姓務農似的,地裡的活兒忙完了,晚上就是擺小桌、喝小酒的時候了。

頌銀自覺無虞,下鑰前鬆散地揹著手,過斷虹橋去激桶處巡視了一番,回來的時候衙門的人都下值了,只留下幾個女官陪著上夜。將到天黑,西一長街上的梆子篤篤敲過來,內務府門關上後,喧囂徹底阻隔在了世界的另一端。這偌大的紫禁城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豆腐塊,各宮歸各宮,彼此互不相干。

撥在內務府的女官全是尚宮出身,金墨在時,每逢她當值從各處抽調過來陪值,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現在。阿瑪體恤她,不常派她上夜,但是兩年多來總也有一二十回,加上平常有往來,因此和這些女官也都相熟。用過了飯在一起圍坐著,有查記檔的,也有繡花納鞋底的。頌銀在女紅上欠缺,只捧著話本子坐在炕頭上看,聽她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說哪些主兒之間有矛盾,哪位主兒得皇上的青睞,今天又賞了什麼玩意兒。

正說得熱鬧,忽然傳來叩門聲。頌銀放書下炕,很快有蘇拉進來通傳,垂手說:“敬事房蔡和差人回話,萬歲爺今兒翻了鍾粹宮郭常在的牌子,原先一切都好,可臨到侍寢的當口,郭常在說身上不方便,不願意進燕禧堂。彤史那裡記著日子的,郭常在的信期應當在半個月後,敬事房逼她,她就哭,這會兒賴在西配殿,死活不肯進幸。”

頌銀怔住了,這後宮裡竟還有不肯侍寢的人?她是頭回遇上這種事,要說錢糧綢緞她都能應對,處理皇帝御幸的事,還真沒什麼經驗。

她匆忙整好衣冠出去見人,敬事房太監扎地打千兒,見了她跟見太爺似的,帶著哭腔說:“小總管,這個怎麼料理啊?萬歲爺那兒等著呢,郭主兒兩手扒門框,一碰她就開嗓子,都快把蔡掌事的嚇趴了。實在沒法子了,只有請您老,您趕緊想轍,救救小的們吧!”

她聽了抬抬手,“邊走邊說。”前邊有人打燈籠,她跟著上了夾道,問,“這位主兒是什麼時候進的宮?進過幸沒有?”

回事的說:“今年二月裡剛參選,封了常在,隨成妃娘娘住鍾粹宮。以前沒見過皇上面兒,這是頭回侍寢,瞧那模樣怕得什麼似的,咱們也不敢強摁,怕鬧到萬歲爺跟前沒法收拾。”

這是個難題,一般身上不便的嬪妃都要提前知會敬事房,到那天就不安排上牌子供選了。既然綠頭牌上有這個人,皇帝也翻中了,臨時說不成,敗了皇上的興,事情可大可小。萬一怪罪下來,敬事房太監就得吃掛落兒,輕則挨一頓板子,重則開革議罪,這都是無妄之災。那些滾刀肉也沒見過這麼不開眼的,心裡恨這主兒麻煩,又不敢把事回到皇上跟前,只得上內務府討主意,誰讓內務府管著整個紫禁城呢!

頌銀算倒黴,年輕輕的姑娘,自己也沒經歷過這個,現在要去勸諫人家,從哪兒開口呢?進了養心門直到西配殿,果然見郭常在裹著斗篷坐在熏籠上,一雙大眼睛悽惶驚恐。有人進來先是一顫,待看清了她的臉,大概沒見過女人穿曳撒,有點好奇,瞧了她一眼,又瞧她一眼,咬著嘴唇滿臉委屈。

頌銀到她面前蹲了個安,“小主兒這是怎麼了?今兒是您的喜日子,您怎麼不肯接福呢?”

郭常在抽泣了下,“您是內務府的小佟總管?”

頌銀道是,“敬事房找我回話,說小主兒改主意了……這可不行,皇上駕前,沒有後悔藥吃。您要知道,牽連我們這些人不要緊,您身後可有一大家子呢。闔宮的妃嬪人人盼著皇上翻牌子,到您這兒,好事怎麼還往外推呢?您怕什麼,您告訴我,我來給您答疑解惑。等您定定神就進去伺候吧,別讓萬歲爺等急了。”

郭常在期期艾艾說:“我就是怕……我不認識萬歲爺。”

頌銀挺能理解她,其實這才是年輕女孩子最該有的表現。宮裡的女人被煅造得太老練了,即便沒經過人事,皇上一翻牌子也高興得滿臉泛紅光。她們根本不擔心皇帝是不是麻子瘸子,只知道一點——討皇上高興,為家裡增光。

頌銀看看邊上,蔡和帶著幾個太監眼巴巴地盯著,她抬了抬下巴讓他們外面候著,自己充當起了說客,笑著安撫道:“您沒見過萬歲爺,沒關係,我說給您聽他是什麼樣兒。萬歲爺高高的個頭,容長臉。平常脾氣很好,待人也溫和,從不因為我們是做奴才的,就不拿我們當人看。萬歲爺愛讀書,畫得一手好畫兒,喜歡文墨的人,壞不到哪裡去的。”

郭常在遲疑了下,“戲文裡的皇上都戴髯口……”

“那是唱戲的,皇上可不是唱戲的。”頌銀看了看案上座鐘,實在沒那麼多時間耗,又道,“您看時候差不多了,叫萬歲爺等著,怪罪下來不得了。”

郭常在似有鬆動,“可成妃娘娘說……”

說什麼沒繼續下去,但頌銀多少能猜著些,她耐著性子說:“這是您登高枝的機會,別人眼熱,盼您掉下來,您要隨她們的意兒?我也不和您繞圈子了,這麼說吧,您好好伺候主子,主子喜歡您,您升發了,全家都沾光。可您這個時候要是惹萬歲爺不痛快,您全家就要一輩子不痛快,這個道理您明白嗎?您知道東北三所嗎?裡頭住了獲罪的妃嬪,沒人管她們的死活。她們沒褥子,睡冷炕,吃餿飯,連太監都能打罵她們,您也想像她們一樣?”她不得不撂狠話了,寒著嗓子說,“您要想好,這不是矯情的時候。您只有這麼一次機會,要是不能回心轉意,我這就回萬歲爺去,您的鐘粹宮是呆不成了,準備挪地方吧。究竟願意烈火烹油,還是落個潦倒無依,全在您一念之間。”

郭常在年紀不大,至多十六七吧,經不得她連哄帶嚇唬。思量半天放棄了,鬆開斗篷赤條條站起來,邊上侍立的尚宮忙上來拿褥子裹起她,她回頭看頌銀,“小總管,您成家沒有?她們說頭一回很疼,是真的嗎?”

頌銀紅了臉,她對此一竅不通,和她打聽這個,她真答不上來。所幸有尚宮,這些尚宮見多識廣,好些是三四十歲才從民間甄選進來的,經驗比她豐富。嘴裡說著:“爺們兒溫存就不疼的,小主兒別拿萬歲爺和那些不懂憐香惜玉的糙人比,您見了主子爺就知道了。”然後不由分說把人送上了馱妃太監的肩頭,一口氣扛進了燕禧堂。

頌銀站著苦笑,真像一出鬧劇。天底下沒有不向皇帝賓服的人,怕疼,再疼能疼得過掉腦袋嗎?臨了想明白了,為時還不晚。要是再蹉跎,裡頭皇上察覺了,不說龍顏大怒,這位小主的好處是落不著了。

事情既然解決了,她轉身打算回內務府,剛到殿門上就被蔡和攔住了,先是對她謝了又謝,“沒您我今兒就完啦,您沒瞧見,先前弄得要上刑似的,誰勸也不中用。虧得您來了,您能對她說得透徹,換了咱們哪兒敢吶。您先留步,我給您沏杯茶,您送佛送到西,再稍待會子。這主兒和別個不同,萬一又出什麼紕漏,也免得您來回奔波。”說著咧嘴敬茶,“也用不了多少時候的,至多半個時辰,咱們就得隔窗提醒了……小總管請喝茶,這大晚上的勞煩您,真不好意思的。”

頌銀先是不怎麼情願,但這裡好話說了一筐,也不能甩手就走。可皇帝幸嬪妃,她跟著敬事房的人一塊兒守著,成什麼體統呢!她四下裡看,“總管不在?”

蔡和說:“在後邊支應著呢,起先也勸,可這郭主兒見了男的就往外轟,也沒說上話。其實咱們哪兒算男人吶,就是苦當差的。我料著鍾粹宮有人背後調唆,這主兒耳根子軟,還真給說動了。”一面搖頭,“傻不傻呀,進了宮不就盼著皇上翻牌嗎。她膽兒大,算叫她鬧了回養心殿。也是您慈悲,要換了別人,問她一遍願不願意,不願意即刻回皇上,打發到辛者庫就完了,還費這麼多唇舌!”

頌銀百無聊賴地聽著,沒有發表什麼感想。轉頭看外面,燈籠在夜風裡搖曳,照亮了抱柱旁的兩盆蘭草。有人踏進那圈光暈裡,皂靴綠袍,是陸潤。他進來對她打了個千兒,“有勞佟大人了。”

她笑了笑,“後邊都好?”

陸潤說是,“進了燕禧堂,後來就沒什麼聲兒了。”

蔡和垂手呵了呵腰,“小總管安坐,我得上後頭盯著去。別人都消停,唯有這主兒叫人不放心。”說罷卻行退了出去。

頌銀坐著喝了一盞茶,畢竟配殿的等級高,底下當差的都得站著。她看了陸潤一眼,他是人如其名,溫潤得玉石一樣。她站了起來,“上值房裡去吧,我在這兒也不自在。”

陸潤抬起眼,他的眼睛是一片海,風平浪靜,從來不起波瀾。聞言退到一旁,躬腰比手,把她引出了配殿。

外面起風了,四月的深夜,風裡夾帶著涼意。也沒進值房,就在西次間的抱廈裡坐下了,好方便聽後面的訊息。很難得和這位養心殿總管在一處說話,以往見面不過一點頭,沒有深交。這回對坐著,閒散地喝一杯茶,可以抱著一份不慌不忙的心情。

頌銀問:“陸總管進宮幾年了?”

他低頭算了算,“十歲入宮,到今年九月整十四年。”

她哦了聲,“時候不算短,但擢升得很快。”

他是養心殿秉筆,再上面是乾清宮掌印譚瑞。但若要論和皇帝的親近,他照應皇帝的起居飲食,連譚瑞都不能和他比肩。但他不愛張揚,日復一日兢兢業業盡著自己的本分。也許在他看來,再大的榮寵也敵不過身體和心裡的缺憾,從痛苦上衍生出來的成就,沒有任何稱道的價值。

他話不多,只是微微一笑,笑容裡已經囊括了很多東西。見她的茶盞空了,提起銅茶吊給她添茶。原本茶吊有兩個,他挑了其中一個大的,邊斟邊道:“佟大人不必熬夜,千萬別喝釅茶,睡不踏實倒是次要的,對身體不好。如果一定要喝,別忘了進兩個核桃,藉以養胃。”

頌銀應了聲,輕輕問他,“你自己呢,常要喝釅茶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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