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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銀知道他的能耐,什麼難題都難不倒他,又是咱們阿瑪又是自帶嫁妝的,別的爺們兒花錢都買不來的話,他張嘴就說。他身上有種奇異的力量,在你看來走投無路了,在他眼裡卻自有柳暗花明的希望。他不是那種固執的人,他懂得變通,你不嫁我嫁,即便當上門女婿他也願意。

可惜不現實,容緒死後他成了獨子,那份家業要靠他維持。父母奶奶漸漸老邁了,他撂下一家子上佟家過日子,又不是說書人編的段子,一個人能這樣肆意地活著!可他這份心還是極難得的,至少讓頌銀感覺安慰了些,不是因為她不討人喜愛才被拋棄的,是因為大勢所趨,大家都沒有辦法。

天上細雪紛飛,先前還有風,等正式下雪風倒停了。雪是靜悄悄的,落下來的時候沒有半點聲響,硃紅的宮牆襯托出它的聖潔,卻也帶著難以描述的憂傷。

她眯著眼睛仰望他,“真能像你說的那樣多好,咱們什麼都不顧忌了,痛痛快快為自己活一回。可是你自己知道,到最後都是空話,因為根本不可能實現。咱們都不是舍哥兒,咱們肩上各有責任。以前我還能騙騙自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真到了橋頭了,又怎麼樣呢,還不是束手無策。”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昨兒你娘上宮門攔我,這事家裡都知道了,眼下不光是你們家不樂意,我們家老太太也再不會鬆口了,所以咱們是真完了。”

他不甘心,說不會的,“我去和老太太解釋,無論如何不要拆散我們。”他攏著她的雙肩哀告,“你呢,你是什麼想法?這會兒什麼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思。只要你還愛我,我就能橫下心,一條道兒走到黑。”

細雪撲在她臉上,冰涼的觸感,澆築得她睜不開眼睛。她努力看他,彷彿要把他刻進記憶裡似的。真是個如珠如玉的少年郎,二十二歲的年紀,已然走到了人生的巔峰。他和她一樣,沒有經歷過挫折,也沒有官場上的腐朽氣息,還保有一顆赤子之心。這次感情上的困境是他們共同的劫難,強迫他們一起成長。

她抬手撫撫他的臉,“我捨不得你,一想到你往後不是我的人了,可能落進怡妝表妹的魔爪,我就難受得厲害。我聽說老太太和太太想讓你把她收房,有這事吧?”

他頓時變了臉色,“我不要她。”

頌銀心直往下沉,其實並沒有確切的訊息,是她有意試探,結果一試,果然試出端倪來了。好好的,收留個外姓女孩兒在府上,多少有這打算。可憐她,可憐得多了就想一幫到底,不說眼下遇上的難題,就算將來她和容實成了親,這位弱柳扶風的表妹也會是個病灶,沒準什麼時候就會發作。她想像阿瑪和額涅那樣,同容實幹脆利落地一輩子,看來很難實現了。她曾經拿這個要求作為藉口拒絕豫親王,如果到最後容實也難逃這樣的安排,那她情何以堪?

她捻酸得厲害,強自按捺了問:“你打算怎麼處置?處置不好我就把同心玉還給你。”

他說別,“我昨兒攆人了,可老太太不樂意,又把她追回來了。沒關係,一回不行我再攆一回。我想過了,瞧著老太太的面子,她要是不惹我,我大不了眼不見為淨;她要是惹我,我可不是憐香惜玉的人,到時候管她是哪門子親戚,照打不誤。”

這個人是行伍出身,要論溫柔也有,雖然沒多少,卻不吝於給她。剩下的別人,哪怕是個姑娘,喊打喊殺的毫不含糊,這點倒令她放心。

她抓住他身側的衣裳,緊緊抓住,感覺到那窄而有力的身腰,把他帶向她,仰起臉,尖尖的下巴頂在他胸前,“我記得我對你說過,如果咱們走投無路,請你等我到三十歲。三十歲我一定想辦法辭官,回內宅,安安心心當你的少奶奶。太太昨兒問我等不等得,我沒什麼等不得的,只是沒臉在她跟前說罷了。現在我問你,你等不等得?再有十二年,那時候朝中局勢應當大定了,如果你待我還如往夕,我們就成親,哪怕什麼都不要了,我也一定嫁給你。”

到現在居然變成了苦情的戲碼,兩個人都眼淚汪汪的。容實說:“真邪性兒了,我娶個媳婦兒那麼難!什麼都別說了,如果這場政鬥下我能活命,你嫁不嫁我我都等你。這會兒非逼你跟我怎麼樣,我自己也沒臉,你原本可以自保的,和我定下了,只怕連累你。太太這麼做倒也不算壞,先緩一緩,等我有資格娶你的時候,我再來找你。”他起先混沌的腦子忽然清明瞭,用力抱了抱她,然後輕輕推開她,“妹妹,我不能害你。還有兩個月,兩個月後一切見分曉。你走吧,咱們聲勢鬧得太大終不是好事,只要你堅定,我心裡有數,誰也拆不散我們。”

達成共識了,卻感覺已經收入囊中的寶貝重又掏出來,充滿了危險和彷徨。

頌銀退後兩步,雪沫子墜落,迷了她的眼,筆直落進她心裡。她緩緩撥出一口氣,想再說些什麼,卻發現找不著合適的說辭了。

就這樣吧,暫時淡了,正好可以迷惑豫親王。他們倆平時都忙,忙起來四五天見不著一面,兩個月轉眼就過了。郭主兒臨盆在即,她和容實沒了聯絡,也許豫親王會更信任她,到時候和容實裡應外合,運氣好,也許能一舉擊敗他。

她轉過身往門上去,他茫然追了幾步,“我會一直等你。”

她腳下略頓,沒有回頭,跨過門檻上了夾道,一步一步走遠了。

她和容實分道揚鑣的訊息最終成了紫禁城裡的大新聞,只一天時間,整個宮苑就已經無人不知了。連陸潤都得了訊息,她去養心殿回事的時候,他會用憐憫的眼神看她,等她從三希堂出來,他在抱廈裡候著她。

“你和容大人,就這麼完了?”

她掖著兩手問:“你也聽說了?”

他嗯了聲,“容太太在東華門外攔你,這事傳起來快得很,幾乎已經無人不知了……就因為容大人和六爺布庫的事麼?”

頌銀不想細說,含糊應道:“有了年紀的人,考慮得比我多,也不能怨人家。我和容實一沒有父母之命,二沒有媒妁之言,無所謂完不完。你說人家的媽都找上門了,我還能怎麼樣,且走且看吧!”

陸潤頷首,揹著手看外頭天色,喃喃道:“今兒真冷啊,養心殿燒著地龍子,寒氣還是往骨頭縫裡鑽。皇上的境況你也看見了,你瞧怎麼樣?”

頌銀朝後頭望了眼,剛才回話見了聖躬一面,皇帝潮熱得兩頰泛紅,愈發的瘦了,瘦成了一把骨頭。這麼下去確實不大妙,宮裡妄議是大罪,她不能直隆通說,委婉道:“主子不願意叫宮裡御醫看,我上外頭領人進來。京城有個回春堂,坐診的大夫好醫術,把他悄悄帶進宮,請他看看脈象,換個方子用用,沒準就見起色了。”

陸潤嘆了口氣,“不中用,才發病那會兒就喬裝出宮叫人瞧了,十個大夫,九個半面露難色。藥吃了不少,每況愈下。今兒終於鬆口了,這程子的叫起暫緩,有本奏南書房,先交軍機處共議,議不準的再呈養心殿。我瞧……”他又搖頭,欲言又止,“你們是內務府,有些事恐怕要預先張羅起來了。眼下太后和皇后都借不上力,還是內務府悄悄的辦吧,沒的到時候趕不上趟。”

她怔了下,忽然有種落日將至的恐慌,“你是說……”該準備的是什麼,不能明說,各自心裡都有數。大行皇帝的棺槨和壽衣是立時就要的,耽擱不得。還有帝陵,五年前開始修建,到現在還未竣工,得去催促催促了。

一時都沉默下來,外面的雪下得愈發大了,她搓了搓手,指尖凍得冰涼。陸潤留意到了,對底下太監使個眼色,不多會兒就捧了個掐絲琺琅手爐過來。他提了放到她手裡,頌銀才回過神來,攏在懷裡道了謝,半晌道:“郭主兒還有兩個月臨盆,皇上知道嗎?”

他說知道,“今兒還問呢,我瞧得出他也是急。”

頌銀點頭,其實這種心情她能理解,哪怕到了窮途末路,也像她阿瑪似的,寧願叫閨女硬扛,也不願意把家業讓給兄弟們。人都是這樣,沒成家時也許講究手足情義,成了家各顧各,慢慢那份親情開始轉淡,有的變得稀鬆,不堪些的,比仇人更勝三分。

她轉頭問陸潤,“皇上的意思怎麼樣?如果是位阿哥,是不是就冊立太子?”

陸潤臉上沒有表情,眼睛裡卻湧起一種晦暗的,冷戾的光,“立遺詔,找信得過的大臣託孤。”

她吃了一驚,“這麼急?”

他低頭不語,眉心漸漸蹙了起來。

頌銀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擔心容實的計劃能不能順利實行。他曾經單獨面稟皇帝,因著養心殿似乎有內鬼,怕行動洩漏,連陸潤都不知情。他們這些人,說穿了都是依附皇帝而生的,主子健朗,他們的日子就穩定踏實。主子要是有了好歹,重新投靠別人,又得費好一頓周折。誰也不願意動盪,誰也不需要“富貴險中求”,想安逸,然而沒有這樣的運氣。江山易主、社稷更替,永遠大浪淘沙,淘剩下的才有命活著。

陸潤半晌不語,隔了會兒又云開霧散了,含笑道:“我原想你和容大人成了事,我在宮裡呆不住了,放出去,還有個去處。這會子沒了指望,多可惜。”

真要是這個年紀出宮,以他的頭腦斷不需要依靠誰,他這麼說不過是打趣罷了。頌銀有些傷感,勉強笑道:“沒有他,不還有我嘛,你上佟家,有我呆的地方,就有你一片遮頭的瓦當。”

他的笑容溫厚柔軟,低聲說:“我沒想到,走到這步還能結交你這樣的朋友。我是個百無一用的閹人,活著只為給人當牛做馬。”

他的自知之明讓人感到揪心,頌銀道:“你別這麼說,在我眼裡你和容實他們一樣,是靠得住的人。我遇到坎坷的時候你伸手拽了我一把,那份恩情我永遠記在心上。”

她就是這樣的脾氣,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若真要等價交換,她上回救他一命,足以抵消他在皇帝面前的幾句美言了。可是人活著,總有錯綜複雜的交集和往來,有一才有二,換來他透露皇帝的病情,讓他們有了防備,不至於被打個措手不及。

在養心殿逗留了會兒回內務府,找見阿瑪,把皇帝的病勢說了,述明斟酌起來,“龍體病情一直對外隱瞞,太醫院連病檔都沒建,咱們這會兒突然置壽衣、壽材……皇上才剛而立之年,早了點,怕惹人懷疑。”

惹人懷疑也一定得辦,說不準是什麼時候的事兒,萬一急用拿不出來,到時候太后抖起威風來,免不得吃掛落兒。頌銀琢磨了下道:“景山腳下的冰窖廠有一溜圍房空著,把那兒隔出來,匠作處的人進去打造,誰也不會知道。這種御用的東西,光上漆就得八十一道,照著陸潤的意思,只怕捱不過這一冬,再耽擱就來不及了。”

述明聽了道好,“那這就打發人去籌備,用什麼木材,上什麼金漆,都得好好挑選。”說著轉出去叫佐領,“上回川貴進貢的那批金絲楠裡,有兩塊上千年的好料,你這就去,挑出來裝車,回頭要用。”

佐領應個嗻,匆匆辦去了。述明進屋問:“你上景祺閣了?郭主兒怎麼樣?”

“身強體健的,好得很呢。”她收拾桌上的冊子,把散落的零碎捋進抽屜裡。如意雲頭鎖搭一拉開,就看見那個安放葫蘆活計的盒子,她頓了下,垂手描畫輪廓,心裡悵然,準備好的東西沒能送出去,以後也不知有沒有機會了。想起那塊同心玉,摘下來收進了盒子裡,有種和以往告別的感覺。她嘆息著,把抽屜關了起來,“她說要她額涅和舅母進宮,我想也好,產房裡人多,要是個阿哥,沒人敢動手腳。阿瑪,陸潤說皇上有打算,只要阿哥一落地,即刻就立密詔,容學士少不得又是顧命大臣,這麼一來也算柳暗花明吧?”

述明一哂,“明個屁,一尺三寸的皇帝誰來抱?郭貴人?那主兒傻得五穀不分,抬舉不了。給皇后?皇后身上罪行還沒赦呢,到時候太后出來說句話,小皇帝落到慈寧宮,最後是醃鹹菜的好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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