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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霍肯車站 九月九日,星期三,晚上十一點五十八分

西海岸線終點站威霍肯的候車室是一座年代久遠、漏進去的風呼呼作響的二層樓建築,巨大得像《格列佛遊記》中的巨人國穀倉。天花板上的鋼筋全露出來了,屋樑以一種古怪的美學形式縱橫交錯。從樓梯爬上二樓,靠牆邊延伸出一片月臺,再往前就是鐵道。月臺一側有走道通往幾間小辦公室。這裡的每一處地方都是骯髒的灰白色。

售票員查爾斯·伍德的屍體用帆布擔架抬著,仍溼漉漉地滴著河水。穿過空曠、有迴音的候車室,上到二樓,順著月臺走道,它被送到了站長室裡。新澤西警方已封鎖了整個候車室,嚴禁閒雜人等出入。在尖厲的口哨聲中,默霍克號渡輪南側船艙裡的乘客透過由兩排警察夾成的通道,全部被帶到終點站的候車室來了。在警方的嚴密監視下,他們靜靜地等著薩姆和布魯諾的處置。

薩姆下令把默霍克號渡輪鎖在碼頭,不準出航。渡船公司在緊急商議後立刻更改了航行時間表。濃霧中,碼頭上仍陸續有船隻出入;鐵路公司也被允許照常營運,不過,臨時售票處被改設在了車庫裡,來往的乘客必須多費些時間,繞路從渡輪候船室上車。至於被禁止出航的默霍克號,船上燈火通明,黑壓壓地站著一大排刑警和警員。除了警方和相關人員之外,其他人一概不準登船。車站二樓的站長室裡,平躺的屍體旁有一小撮人圍著。布魯諾正忙著打電話,第一通電話是打到哈德遜縣檢察官雷諾爾家裡的。在電話中,他簡明扼要地向雷諾爾說明,死者是朗斯特里特謀殺案——這起案件發生在布魯諾的轄區——的目擊證人,因此儘管這次伍德遇害的地點屬於新澤西的轄區,但他希望雷諾爾能允許由他來做初步的偵訊工作。雷諾爾一口答應後,布魯諾立刻撥通紐約警察總局的電話,一旁的薩姆巡官接過話筒,下令緊急抽調一部分刑警立刻支援。

雷恩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仔細地盯著布魯諾說話時的嘴唇,還有緊閉著嘴唇、面色蒼白的德威特——他被遺忘在角落裡——以及如狂風暴雨般對著話筒大吼的薩姆。

直到薩姆放下電話,雷恩這才開口:“布魯諾先生。”

布魯諾正走到死者那邊,悶悶不樂地看著可怕的屍體,他應聲扭頭看向雷恩,這時眼睛裡浮起了幾絲希望的神采。

“布魯諾先生,”雷恩說,“你有沒有仔細檢查過伍德的簽名——他識別證上的親筆簽名?”

“您的意思是⋯⋯”

“我覺得,”雷恩溫和地說,“此刻的第一任務是,證明伍德就是寫匿名信的人。薩姆巡官似乎認定伍德的簽名和信上的字跡出自同一個人,我並不是懷疑巡官的判斷,但我認為最好能讓專家來做鑑定。”

薩姆不舒服地皺起眉來:“字跡完全一樣,雷恩先生,您就別在這上面鑽牛角尖了。”他跪在屍體旁邊,像對待服裝店裡的一個木頭模特一般翻弄著。最後,他從死者口袋裡找出兩張又皺又溼的紙來:其一是第三大道電車意外事故報告書,上面詳細記載了今天下午電車和一輛汽車的撞車事件,伍德還簽了名;另外是一封貼了郵票、封了口的信,薩姆撕開封口,看完信後遞給了布魯諾。布魯諾仔細看過信後又交給雷恩。這是一封寫給函授學校申請上交通工程學函授課的信。雷恩仔細研究著兩張紙上的字跡和簽名。

“布魯諾先生,那封匿名信你帶在身上了嗎?”

布魯諾在皮夾裡掏了半天,找出了那封信。雷恩把三張紙攤平在身旁的桌上,凝神對比。好一會兒,他笑了起來,把紙張還給了布魯諾。

“非常抱歉,巡官,”他說,“毫無疑問,這些筆跡完全出自一人之手。我們現在知道了,意外事故報告書、向函授學校提交的申請信和匿名信都是伍德寫的。但由於確認這一點非常重要,儘管薩姆巡官的看法這麼不可動搖,我認為我們還是請專家鑑定一下吧!”

薩姆不快地咕噥著,重新跪在屍體前面。布魯諾把那三張紙放回皮夾,再次打起電話來:“席林醫生嗎?⋯⋯喂,是醫生嗎?我是布魯諾,我在威霍肯終點站,在站長室裡。對,對,渡口後面⋯⋯就現在⋯⋯噢,這樣,好吧,那你忙完手頭的事就儘快過來⋯⋯四點才能弄完啊?那也沒關係,我會把屍體送到哈德遜縣停屍房去,你直接去那兒⋯⋯是,是,我堅持由你親自檢查。死者名叫查爾斯·伍德,是朗斯特里特案中那趟電車的售票員。”

“我可能太多管閒事了,”坐在椅子上的雷恩又開口說,“布魯諾先生,有沒有可能在伍德登船之前,默霍克號的船員或電車的工作人員曾見過他或和他說過話?”

“太好了,雷恩先生,您提醒我了,他們可能還沒走。”布魯諾又拿起電話,撥到紐約那邊的渡輪碼頭。

“我是紐約地檢處的布魯諾檢察官,我現在在威霍肯終點站,這裡剛發生一起謀殺案——噢,你們也聽說啦——這邊需要你們的幫助⋯⋯很好,死者是第三大道電車線四十二街越城電車的售票員伍德,服務證號碼為二一〇一。只要是今晚見過他或和他說過話的人,都請他們來一下⋯⋯差不多一個小時前,是,是⋯⋯還有,他們過來時,能不能派個執勤的電車稽查員一起來,這裡會有一艘警艇過去接人。”

布魯諾一掛電話,便火速派了一名刑警,要他通知默霍克號旁的水上警察立刻行動。

“現在,”布魯諾搓著手,“雷恩先生,薩姆巡官檢查屍體這段時間,您願不願陪我到樓下去?那裡還有一堆活兒要幹。”

雷恩起身了,眼睛看向獨自待在角落裡的德威特。“可能,”雷恩那清澈的男中音說,“德威特先生也願意和我們一起走吧?這裡的一切不會讓他覺得愉快的。”

布魯諾夾鼻眼鏡後面的眼神一閃,笑意浮上了原本嚴肅的臉。“是的,是的,當然如此。德威特先生,要是願意的話,你也一起來吧!”這個瘦小的證券商感激地看著身穿披風的雷恩,溫順地跟在兩人身後。他們走過月臺,朝候車室走去。

三人魚貫而行,如閱兵般威風凜凜地下了樓梯。布魯諾舉起手示意大家注意:“默霍克號的領航員請過來,船長也請一起過來。”

人堆裡有兩個人步履沉重地走上前來。

“我是領航員——山姆·亞當斯。”領航員很壯很有力氣,一頭蓬鬆的黑髮,像頭公牛。

“等等,喬納斯在哪裡?喬納斯!”——薩姆手下這位負責錄口供的刑警應聲跑過來,抱著小本子——“你負責記錄⋯⋯好,亞當斯,我們先確認死者的身份。死屍擺在甲板上時,你看過嗎?”

“當然看了。”

“你以前見過這個人嗎?”

“少說也有上百遍了,”領航員提提褲子,“我和他還算挺熟的。雖然他的臉被砸成那樣了,但我敢按著《聖經》發誓,他是伍德沒錯,越城電車的售票員。”

“為什麼你這麼確定?”

領航員抬起帽子,抓著腦袋。“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啊,我就是知道。身材一樣,紅頭髮一樣,衣服一樣——我說不出來為什麼,就是知道,而且,今晚在船上我們還聊過天。”

“噢!你們談過話,在哪兒?——在操舵室裡嗎?我想應該不允許乘客進去操舵室裡聊天的吧。亞當斯,你從頭到尾講一遍。”

亞當斯清清嗓子,朝痰盂裡吐了口痰,困窘地看了一眼一旁那名瘦得像個鬼、一身古銅色面板的男子——渡輪船長,之後才開口說:“呃,是這樣,我認識這個查爾斯·伍德好幾年了,都快九年了,對吧,船長?”——船長很肯定地點點頭,也吐了口痰,準確無比地吐進了痰盂——“我猜他就住在威霍肯這一帶吧,因為他每天下班後,總是搭十點四十五分的這趟渡輪。”

“先等一下,”布魯諾朝雷恩點頭示意,“他今晚也搭十點四十五分的嗎?”

亞當斯有些不開心地說:“我正要講這個啊,今天他還是搭的這趟渡輪,而且跟這一年來他的老習慣一樣,爬到頂層的乘客甲板上,說什麼夜晚的美好時光。”——布魯諾不耐煩地皺起眉來,亞當斯趕緊加快速度,說:“總之,哪天伍德不到甲板上跟我對喊兩句解解悶,我還真會覺得哪兒不對勁。當然,偶爾他休假或留在市區過夜,我們就會碰不到面,但那種情形很少,他幾乎天天準時搭這趟渡輪。”

“這很有趣,”布魯諾說,“非常有趣,但你得說得簡明扼要一點,亞當斯——你知道,這不是報上的長篇連載小說。”

“噢,我太慢了嗎?”領航員又提了下褲子,“我說到——對,伍德今天又搭十點四十五分的這趟渡輪,上了頂層的乘客甲板,靠右舷這邊,完全和平時一樣。他朝我喊,‘啊嗬!山姆!’因為我是船員,他總是對著我‘啊嗬’個不停,你知道,開開玩笑解解悶。”——布魯諾才一露牙,亞當斯立刻又正經起來——“好,好,我明白要講得簡單一點兒,”他加快語速,“所以呢,我也喊回去,跟他說,‘這鬼霧可真媽的濃,是吧?’他又喊過來,‘是啊,厚得不輸我老孃的生牛皮鞋。’我看著他的臉,就像現在我看著你的臉一樣清楚,他當時離操舵室很近,燈光正好照在他的臉上。他又說,‘山姆,這種天你領航會很累,是吧!’我問他,‘你的電車那邊呢?今天狀況如何?’他說,‘不怎麼樣,下午還被一輛雪弗萊撞了,吉尼斯氣得跳了起來。’他又說,‘媽的,一個蠢女人開的車,’他還說——他還說,‘女人就是他媽的蠢,是——’”

渡輪船長猛地用手肘撞向亞當斯的啤酒肚,亞當斯驚得叫出聲來。“你他媽扯什麼天方夜譚,誰聽得懂啊。”船長開口了,嗓音低沉,房間內的迴音轟轟作響,“挑重點嘛,這樣一百年也講不完。”

亞當斯氣得對著他的上司直跺腳:“你又頂我的肚皮——”

“好啦,好啦!”布魯諾大聲叫停,“都別吵了。你是默霍克號的船長嗎?”

“沒錯,”這個竹竿樣的船長可是神氣十足,“薩特船長,在這條河上開了二十一年的船。”

“你是不是一直待在操舵室裡?當這個——呃——這個亞當斯吆喝時,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叫著時,你看到伍德本人了嗎?”

“不想看到都不行。”

“確定那是十點四十五分嗎?”

“是的。”

“之後有沒有再看到伍德呢?”

“那就沒啦,直到他像條魚從河裡被撈起來。”

“你也肯定死的就是伍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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